第3章

烛影在殿壁间不安地跳动。朱慈烺跌跌撞撞回到东宫,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明黄布帛,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眼神空洞失焦,脚步虚浮,平日储君的沉稳仪态荡然无存。

守候在殿内的贴身侍女周玉贞与掌文书女官陈云素,几乎在门开的瞬间就察觉了异样。周玉贞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身素净的宫装,因13岁卖入宫前,曾经历通州旱灾与尸骸遍野的景象,眼神深处有着远超年龄的冷静。她身形虽不高大,动作却异常敏捷,一个箭步上前搀住太子摇摇欲坠的手臂。老成的女官陈云素,年近三十,面容沉静如水,常年打理东宫文书,此时也立即挥手屏退了殿内几名不知所措的小内侍。“殿下!陛下说了什么?您怎的……” 周玉贞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惊急,目光迅速扫过太子手中那张显然份量沉重的布帛和他失了魂般的状态。朱慈烺恍若未闻,嘴唇颤动着,牙齿却因巨大的冲击微微打颤。他的目光茫然四顾,仿佛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慌乱中,几份无关紧要、先前摊开在案上的奏疏被他碰落在地,纸张散乱飘飞。

陈云素默不作声,立刻跪伏在地,用她那双因常年执笔而骨节分明却十分灵巧的手,迅速而无声地收拾起散落的纸张。她的动作有条不紊,像是在执行一项极其重要的日常事务,但那双始终追随太子、充满忧虑的眼眸,却泄露了她内心的巨大波澜。她收拾好纸卷,低垂着头,声音维持着一贯的平稳,却比平时更添一丝沉重:“殿下,万望珍重玉体…”

这句关切,像是终于刺穿了朱慈烺麻木的冰层。他猛地反手死死抓住了周玉贞扶着自己的手臂,力气之大让周玉贞疼得微微蹙眉,却咬住唇没有出声。

“父皇…”朱慈烺的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颤抖的胸腔里挤出来,“…父皇要我即刻…即刻离京南奔…去南京监国…”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着无形的碎玻璃,“可…可他最后说…他……”巨大的悲恸终于撕开了理智的防线,伴随着强烈的屈辱和无力感,将他彻底淹没:“父皇说要殉国!以身殉国!可我…我为人子…岂能…岂能眼睁睁看着父皇…看着他…暴尸荒野,任那闯贼…恣意凌辱?!”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眼泪终于彻底决堤,汹涌而下。未能护住父亲的愧疚、身为儿子必须收殓父亲遗体的孝道本能,此刻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在他心中扭曲成一个沉重无比的执念。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理智都在迅速瓦解,唯剩下“不能让父皇曝尸”这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

周玉贞闻听此言,瞳孔骤然收缩!太子的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过她的脑海。陛下以身殉社稷的决心,竟被殿下在极度的悲恸中,全然扭曲成了必须亲自安葬父亲尸身的执念!这个念头此刻如同沉重的枷锁,正疯狂拖拽着殿下坠入深渊。若此念不除,在这分秒必争的逃亡关头,殿下怕是要做出玉石俱焚的蠢事,整个南奔计划将瞬间崩溃!

一旁的陈云素,在听到太子最后嘶吼的那一刹那,收拾奏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她抬起头,望向太子那张被悲伤和绝望扭曲、布满泪痕的年轻脸庞。她没有像周玉贞那样外露的焦急,只是眉头深深锁起,眼神变得更加沉郁。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轻,却带着一种千钧之重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坚定,清晰地穿透了朱慈烺的悲鸣:“殿下节哀!”这四个字掷地有声,“先帝之心,志在社稷存续,其志昭昭日月可鉴!”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朱慈烺迷乱的眼眸,一字一句,沉静如磐石,“奴婢等,纵使万死粉身,亦当护得殿下周全,以全宗庙之重,承祖宗之业!此方不负先帝托付!”

她的话语没有惊雷般的开解,没有引经据典的训诫,只是用最朴素的词语陈述着最沉重的事实:崇祯的自殉是为了社稷的延续,是为了让太子活下去继承皇位,延续国祚。这沉静的力量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艰难地试图在太子崩溃的心湖中,重新圈起属于责任而非冲动的堤岸。

三月十九日,凌晨。东宫侧殿。

殿内的紧张并未维持太久,门被猛地推开!锦衣卫指挥使李若琏一身尘土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行军布阵时都少见的严峻。他顾不得行礼,径直走到太子跟前,声音因急促而有些沙哑:“殿下!大事不好!预定出宫秘道附近,发现大批闯军游荡!哨子不敢靠近细察,但观其形迹,绝非散兵游勇,像是在搜寻什么!此刻走秘道,必被察觉,无异自投罗网!”

这噩耗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朱慈烺闻言,脸上的悲恸瞬间被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恐慌取代。唯一的逃生之路也被堵死了吗?!难道真要如他所想,困死在这皇宫之中,与父皇一同……这个念头更加深了他必须去煤山的扭曲执念。

就在朱慈烺心神剧震,眼神中浮现出几乎认命般的灰败时,周玉贞的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众人,脑中念头飞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听来的细节!曾在中宫照顾皇后娘娘时,听闻周皇后忧心忡忡对袁贵妃提过一句:“陛下近来心结难解,连最爱游幸的西苑也懒怠去,只去煤山散心……”

煤山?!

周玉贞猛然看向李若琏,脱口问道,语速快如连珠:“李指挥使!陛下最后召见于您时,眼神动作如何?可曾…可曾频频看向某处?”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成败在此一举。

李若琏被问得一愣,随即眉头紧锁,脸色瞬间变得更为惨白!他仔细回忆当时乾清宫陛下的样子,猛地一激灵,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后怕和迟来的醒悟:“确…确实如此!陛下与臣交代秘道守卫后…目光…目光数次飘向煤山方向…停留甚久…当时…当时我以为…陛下只是…只是为国事心烦意乱…常登高散心罢了…难道?!”他不敢再说下去,眼神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周玉贞心中的警钟长鸣不止,最后一丝侥幸破灭。太子的执念根深蒂固,如毒瘤疯长。恐惧和悲痛已经抽干了他的理智,如果这个沉重的包袱不解开一丝缝隙,别说逃不出去,此刻他就会在这绝望的压力下彻底垮掉!留在这里是死路,强行突围也是死路,唯有……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清晰形成。“李指挥使!”周玉贞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寻找离此地最近、能藏身的安全之处!要快!闯军可能随时查过来!殿下心神不稳,不能再耽搁!”

李若琏瞬间反应过来:“有!西边!御膳房外侧…有个储存冬菜的地窖!入口极偏!”

“好!”周玉贞一刻不耽搁,果断拽起朱慈烺的手臂,“殿下!得罪了!随玉贞来!”她根本不等朱慈烺反应,几乎是半拉半拖地将他带离侧殿。陈云素见状,立刻默不作声快步跟上。李若琏低喝一声,几名最可靠的锦衣卫(多为无根的辽东流民出身,身家性命早与皇家绑在一起)紧随其后,他们紧握手中的绣春刀和几支破旧的三眼铳,眼神凶狠。

御膳房外,僻静一角的地窖。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陈腐泥土、烂菜叶和腌菜缸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空间十分狭窄,四周是土坯砌成的墙,角落里堆着一些早已烂透的冬储菜,散发着难闻的霉味。光线从入口缝隙透进几缕,昏暗得只能勉强视物。巨大的水缸靠着墙,因未到春夏,里面没有储水,缸壁结着一层白霜。

朱慈烺被强行拉拽着跌入这潮湿冰冷的小空间,被绝望囚禁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勒住他。精神在高压下早已到了极限,父皇曝尸荒野的恐怖景象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演,压垮了最后一根稻草。

“父皇…父皇啊!儿臣…儿臣对不起您…”他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双手深深插进泥土中,肩膀剧烈地抖动,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那不是痛哭流涕,而是精神濒临崩溃时,灵魂深处发出的哀鸣。愧疚感、无力感、恐惧感汇成汹涌的洪流,几乎要将他撕碎。

昏暗中,角落里的陈云素借着入口缝隙透进的一丝微光和自带的细小油灯(仅黄豆大小火苗),无声地忙碌着。她解开紧抱着的一个包袱,动作轻柔却精准地从里面取出几块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的干净汗巾,叠放在太子触手可及的地方。又取出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几片早已干枯但气味依然清冽的薄荷叶子。她深知太子极有可能因巨大的精神压力和地窖的气味引发恶心呕吐,或者因悲伤过度昏厥,这些简单至极的东西,此刻便是无声的守护,是支撑崩溃边缘的太子不至彻底倒下的微弱支架。

李若琏和他的亲信死士守在地窖入口内外狭窄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手中的刀铳握得更紧。外面的脚步声、叫喊声似乎正由远及近。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周玉贞守在朱慈烺身边,能清晰感受到太子身体的每一次剧烈颤抖,听到他压抑的呜咽声。她的心也沉到了谷底。不能再等了!执念不解,出去也是行尸走肉!机会只有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内心的巨大恐惧,一把抓住朱慈烺的手臂,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语气前所未有的急迫而凝重,每一个字都敲在朱慈烺崩溃的心弦上:

“殿下!您听我说!听仔细!”

朱慈烺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抓住,呜咽声一滞,迷乱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陛下最后所望,确在煤山无疑!”周玉贞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昏暗直刺太子心防,不给任何逃避的余地,“此刻闯贼主力尚未封锁全境,秘道既断,煤山距此地反而不远!”

“您想见陛下最后一眼,了却心中大痛吗?”她死死盯住朱慈烺的眼睛,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朱慈烺的眼神瞬间凝住,连呜咽都停止了。

“想!”这个字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喷出来的,带着血与泪。

“好!”周玉贞的眼神异常决绝,“眼下唯有煤山之路尚存一丝空隙!玉贞这就拼死带您上去!速去!速回!看一眼…就一眼!磕个头!送陛下最后一程!然后…我们就走!一刻都不耽搁!去南京!以全陛下遗志!此念消,殿下您的心,才能安!否则,您我都将死在这里,愧对先帝!”

她的话如同重锤,砸在朱慈烺的心上,也将那个几乎勒死他的“安葬”执念,猛烈地撼动了一下,强行扭曲成了“看一眼,磕个头,速离”。虽然危险,但这无疑是让太子暂时摆脱彻底崩溃、维系一丝希望的唯一办法。

一直沉默的陈云素猛地抬头看向周玉贞,眼中充满震惊,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这实在太冒险了!但看到太子在周玉贞这番决绝话语后,眼中疯狂和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她又强行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这是饮鸩止渴,却也是目前唯一能让殿下恢复一丝行动力的办法。周玉贞不再看任何人,一手紧握从地上拾起的一截冰冷尖锐的木柴当作防身之物,一手紧紧抓住朱慈烺的手腕,力量大得让太子感到了实质的疼痛。

“李指挥使!”她转头,声音低沉如冰,“我们去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