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惨淡的晨光透过破庙残破的缝隙，艰难地挤进来，勉强驱散了屋内最深沉的黑暗。篝火已只剩下微弱的余烬，几缕青烟袅袅。寒冷与悲伤依然笼罩着这间荒村废庙。
朱慈烺在草堆上缓缓睁开了眼睛。意识回归的瞬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铁锥狠狠凿击着他的太阳穴，剧痛猛烈袭来，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那不仅仅是高烧过后的眩晕与不适，更是一种灵魂被强行撕裂、又硬生生塞入大量不属于自己记忆碎片所带来的、源自魂魄深处的剧痛。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两种思维方式，在颅内激烈碰撞，绞得他颅骨仿佛要裂开。
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意识地脱口骂出：“艹！头真他妈疼！”
话一出口，他瞬间僵住！眼睛猛然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内心涌起巨大的震惊和慌乱：‘我....我堂堂大明太子，国之储君！怎会....怎会....口吐如此市井粗鄙不堪的秽语？’
“殿下？殿下您醒了？”守在旁边打盹的陈云素被轻微的动静惊醒，睁开布满血丝、极度疲惫的双眼，看到朱慈烺睁开了眼睛，脸上立刻露出难以抑制的惊喜，“您方才……说什么？”她似乎只听到了模糊的音节，并未听清那极具冲击力的现代词汇。
朱慈烺脸上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挤出一点平日的从容，尴尬地掩饰道：“啊……无妨，我说……早。头……已不怎么疼了。”声音还有些虚弱，带着刻意平稳的刻意，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避开了陈云素关切的目光。
几乎是同时，蜷缩在稍远处草堆里的周玉贞也被这边的动静弄醒，她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看清状况后，脸上也瞬间涌起纯粹的欢喜：“殿下醒了！太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
稍远处，王承恩靠在冰冷的土墙上，一直未曾深眠，咳喘不止。听到这边说话，他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的老眼里全是关切和忧虑，声音沙哑如同破锣：“殿下……咳咳……咳咳咳……您可……好些了？身上……可还滚烫？”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衰弱的身体。
“殿下醒了！”
“太子爷醒了！”
破庙角落警戒和休息的李若琏，以及刘康、张宝鹏等几名同样疲惫不堪、身上带伤的锦衣卫，也瞬间被惊醒，纷纷围拢过来。李若琏那布满血丝但依旧锐利的眼中，此刻难掩激动。看到朱慈烺虽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有了几分清醒的神采，所有人都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微放松了一点。
朱慈烺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脑中依然混乱交错的现代记忆片段和剧烈的头痛，努力找回身为皇太子的仪态。他支撑着坐起身，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疲惫、憔悴、伤痕累累却写满忠义的脸庞。
“孤……已无大碍，让诸位担忧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重感，目光真诚地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最终，他微微挺直了背脊，沉声道：“此番南下，险阻重重，九死一生，全赖诸位舍命相护、周全照料。慈烺在此，谢过诸位了！”说罢，他竟是在草堆上，对着这些护卫着他的臣子、侍从们，浅浅地作了一揖。
此情此景，让众人无不震惊动容。堂堂太子，竟向他们行礼！
“殿下！万万不可！”李若琏第一个反应过来，急忙侧身避让，不敢受礼，同时肃然抱拳道：“殿下言重！臣身为锦衣卫亲军指挥使，护卫殿下、忠于职守，乃分内之责，何谈辛劳？殿下如此，折煞臣等了！”
王承恩挣扎着也想开口，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是啊殿下，您是金枝玉叶，俺们……俺们受不起啊！”刘康和张宝鹏也连连摆手，神情惶恐中带着感动。
“太子爷，您能好起来就是咱们最大的盼头！”另外几个锦衣卫也激动地附和道，“俺们吃着皇粮，护卫您是应当的！这条命本就是卖给咱大明的！”
周玉贞和陈云素更是急忙屈身行礼，带着哭腔道：“奴婢等伺候殿下本就是本分，殿下如此，奴婢惶恐无地……”她们感到的不仅是惶恐，更是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和更强的责任感。
就在这带着劫后温情与深深感激的气氛中，角落里一个异常微弱、断断续续的气息引起了众人的注意——是重伤垂危的赵德运。
经过后半夜的昏迷，他的面色已经灰败到了极点，呼吸若有若无，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然而，在朱慈烺说话时，他那紧闭的双眼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对抗着死亡的吞噬，想要睁开眼睛。
朱慈烺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微小的变化，心猛地一紧。他立刻快步上前，小心地避开赵德运身上的伤口，俯身蹲下，靠近赵德运的唇边。
赵德运似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微的眼缝，瞳孔已有些涣散。他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如同气笛般微弱嘶哑的声音，几乎无法听清词句。
朱慈烺将耳朵凑得更近，屏住呼吸，集中全部的注意力。
“……太……太子爷……”赵德运的声带如同破损的风箱，每吐一个字都异常痛苦和艰难，“……俺……俺相信……您……将来……必是英主……俺……俺家……”他用力地喘息了几下，仿佛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压榨出来，“在……辽东……铁岭卫……三……三屯所……”提到家乡具体的地点，他的呼吸急促了些，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回光返照般的强烈渴望，“……答应俺……有……有朝一日……打……打回……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淋漓的血气和深入骨髓的遗恨，每一个音节都敲在朱慈烺的心上。这简短的遗言，承载着赵德运对太子的全部信任，对故土的全部眷恋，对国仇家恨的全部未了之愿！
朱慈烺心如刀割，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他紧紧握住赵德运那双冰冷粗糙、布满老茧的手，郑重地、一字一句地对着那双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许诺道：“我记下了！铁岭卫三屯所！德运兄弟，你的话，我朱慈烺铭记于心！我在此立誓，穷此生之力，必驱除鞑虏，光复山河，收复辽东故土！我必不负忠义！不负你今日所托！”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少年储君少有的决绝与悲怆，在破庙内回荡，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赵德运的目光艰难地、带着无尽的不舍，缓慢地从朱慈烺脸上移开，带着最后的希冀，望向了站在旁边的张宝鹏和刘康。
张宝鹏伸出满是血污和厚茧的右手，用力按在赵德运冰冷的手背上，喉咙哽咽，却斩钉截铁地说道：“赵百户放心！俺对天发誓！真有殿下驱除鞑虏，光复辽东那天，俺张宝鹏就是踏遍千山万水，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定找到你铁岭卫三屯所的家人！俺必把他们视作自己的亲人！”
刘康也立刻跪下，神色庄严肃穆得如同面对神明，抱拳向天：“苍天在上！厚土在下！辽东汉子赵德运于社稷危难之际，护主尽忠，英勇捐躯！我刘康今日在此起誓：定不负赵百户所托”
赵德运涣散失焦的眼神在听到这两个沉重誓言时，极其微弱地亮了那么一瞬，像是黑夜尽头划过的最后一颗流火。那一丝凝聚在眼底的牵挂与担忧，终于像被风吹散的云烟，彻底消散。他原本紧绷着对抗死亡的头颅，轻微地松弛下来，紧握在朱慈烺掌中的手指，也失去了最后一丝微弱的力道。
无声无息。
气息，顿绝。
破庙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晨风掠过蒿草的呜咽，如同呜咽的挽歌。周玉贞和陈云素忍不住捂住嘴，低泣出声。李若琏闭上眼睛，攥紧的拳头微微颤抖。王承恩垂着头，浑浊的老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在冰冷的土地上。刘康和张宝鹏依旧跪在赵德运的遗体旁，紧紧握着拳，指节捏得发白，巨大的悲痛和深深的敬意交织在一起。
天，彻底亮了。
晨曦微薄的光芒无力地洒进破庙，映照着赵德运安详而灰败的面容，映照着他身上那凝固成深褐色的斑斑血迹。那是一位武人最后、也是最壮烈的勋章。
没有时间沉湎于悲痛。危机依然四伏。
李若琏强压下心中的沉重与伤感，沙哑着声音开始布置：“康兄弟，宝鹏兄弟，尽快为德运兄弟整理遗容……衣冠若尚可，尽量体面些……此处非久留之地。”
几人默默地行动起来，动作轻柔而迅速。他们解开赵德运残破沾血的衣甲，用能找到的最干净的布帛（大多是从自己衣物上撕下的里衬）小心擦拭掉他脸上和手上显眼的血污。然后，众人合力，在庙后避风干燥之处，徒手掘了一个浅浅的土坑。
将赵德运尚算完整的躯体小心放进去后，李若琏接过刘康递来的腰刀。
“德运兄弟……”李若琏声音嘶哑，语气沉重，“你忠勇护主，血染子牙河……今日兄弟身死国事，暂埋骨荒野异乡……但你的忠魂，兄弟们都记下了！殿下也记下了！待他日河山恢复，神州重光，我李若琏……”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对着北方肃然而立，如同在做出最庄重的承诺，“定亲赴辽东铁岭，迎你魂归故里，入土为安！大明山河，绝不容胡骑长占！兄弟，你慢走！”说罢，他猛地将腰刀插在坟前。
刘康默默地割下赵德运一绺鬓发，用一块布仔细包好。张宝鹏则将他那件沾满血迹和污泥、后背被利刃刺穿的外套轻轻卷起收好。
众人无声肃立在简陋的新坟前，沉默片刻。这便是此刻所能尽到的最大哀荣。
晨光愈发清冷，空气依旧凝重。
“收拾东西，立即出发。”李若琏抹了一把脸，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和决断。
众人迅速检查装备。水囊重新在河边灌满了河水。仅剩的几件兵器需要时时握在手中。周玉贞和陈云素搀扶起依旧感觉头痛、脚步虚浮但意志坚定的朱慈烺。张宝鹏等人警惕地注视着通往河滩的方向和破庙四周的荒野。
残破的茅屋渐渐被抛在身后，那座新垒的小小坟茔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孤寂凄凉。
他们再次踏上了亡命南奔的艰险路途。脚下的路崎岖不平，晨雾弥漫在荒凉的田野上，前路莫测。没人知道下一个险滩何时出现，下一个追兵何时会降临。沉重的背负和彻骨的哀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但太子那掷地有声的承诺、赵德运用生命践行的忠诚，以及那一缕远在辽东的未了之愿，都化为一股沉甸甸的、支撑着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力量。
他们的身影，在这清冷料峭的春日早晨，拖着一道长长的、带着血痕的阴影，执着地向南方挪动。未来如同北方阴沉的天空，模糊不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