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的齐鲁大地,空气中已带上些许暑意,但肃杀与流离的气息却愈发浓厚。朱慈烺一行终于进入了山东东昌府地界,聊城已在南边不远。回首北望,距离逃离那座陷落的皇城,已过去大半个月。行程艰难,但南京总算有了点盼头,再走过这几百里,便是南直隶最北的屏障——沛县。
官道上行人稀少,更多的是拖家带口、面黄肌瘦的难民。马车早已在颠簸和战斗中损毁或丢弃,他们仅存的几匹疲惫的驮马承载着必要的行囊和重伤的王承恩。板车由两名较为强壮的锦衣卫轮流拉拽,王承恩躺在上面,覆着破旧的毡布,气息微弱,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伤口因缺医少药反复溃烂,情况日益恶化。
途经一处流民聚集的谷地歇脚时,一群面带饥馑、目光凶狠的汉子缓缓围拢过来,足有二三十人。他们衣衫褴褛,手持木棍、草叉甚至石块,领头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汉子,拦在路中央,目光贪婪地盯着那几匹马和马背上不算多的行囊。“站住!”黑脸汉子粗声喝道,声音在静寂的谷地中显得格外刺耳,“把马匹和行李都交出来!还有吃的!”疲惫的队伍顿时警觉起来。
李若琏眼中寒光一闪,面上却并未显露太多怒意。他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朱慈烺身前,手按在了腰间佩刀的刀柄上。虽未出鞘,那股久经沙场的凌厉气势陡然升起。张宝鹏等锦衣卫也默契地散开阵型,手已各自握紧暗藏的武器,目光如隼,冷冷扫视着这群流民。周玉贞和陈云素紧张地护在太子左右两侧,屏住了呼吸。“诸位乡亲,”李若琏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等亦是逃难之人,背井离乡,行囊寒酸。这几匹老马与些许干粮,乃是保命的口粮和脚力。实难相让。”
他并未亮明身份,却将那饱经风霜、带着北地口音的话语说得坦荡又隐含威慑:“世道艰难,求活不易,何必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互相戕害?若动起手来,刀枪无眼,徒增死伤,岂不让真正作乱的官府军汉坐享其成?”李若琏的话语和那随时准备暴起厮杀的气势显然镇住了大部分流民。
他们的目光在李若琏腰间的刀、锦衣卫精悍的身手以及众人明显警惕却不慌乱的神情上游移,那股凶悍的气焰削弱了不少。尤其当张宝鹏有意无意地将手中刀柄往上提了提,露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时,流民中几个年轻的汉子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惧色。黑脸汉子眼神闪烁,在李若琏身上逡巡片刻,又看了看那群虽显疲惫却个个眼神锐利、隐含杀气的护卫,最终心有不甘地哼了一声。他知道对方不是寻常客商,真动起手来,自己这边未必能讨得好去。
“算了算了!晦气!”他啐了一口浓痰,悻悻地挥了挥手,“让这群硬骨头走吧!”围拢的流民带着失望和畏惧慢慢散去。朱慈烺紧绷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手心已全是冷汗。周玉贞低声道:“殿下受惊了。”朱慈烺摇摇头,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暴民”。
稍事歇息后,众人不敢耽搁,继续赶路。在一个还算有些人气、相对稳定的集镇边缘,李若琏决定让周玉贞带一名身手利落的锦衣卫去采买些食物和必需的草药,其他人则在镇外的僻静处隐蔽等候。周玉贞换了身更显陈旧破损的粗布衣裳,用布帕半掩着脸,装作病弱模样,与扮作兄长的锦衣卫走进了集市。
叫卖声、争吵声混杂着食物的香味和人畜的臊气扑面而来。在一处卖粗粮饼子和草药的摊子前,周玉贞小心地用几块碎银换取了些能长久存放的硬饼子和一小包治疗外伤、退热的普通草药。她刻意压低声音,模仿着山东一带难辨具体州县的口音,力求让自己像个逃难的北方妇人。那摊贩小贩接过银子,一边称着草药,一边抬眼打量着周玉贞和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哥哥”,带着几分市井的好奇开口问道:“娘子不是本地人吧?听恁口音,像是北边来的?遭了兵祸?”
周玉贞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深深叹息一声,露出悲苦之色,声音也带着哽咽:“唉,是啊,北边乱得不成样子……闯王也好,官军也罢,打来打去……俺这一家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老家房子田地都没了,就剩俺娘、俺兄弟和俺爹……”她指了指镇外方向,“俺娘还在外面躺着呢,病重……”说着,眼圈似乎也红了。这套说辞凄凉又寻常,与集市上随处可见的流民惨状无异。小贩同情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啧,都不容易啊!这些草药回去煎了,试试看吧……”把包好的东西递给周玉贞。
周玉贞连声道谢,接过东西,迅速离开。直到走出集市老远,紧绷的心才稍稍落下。她知道言多必失,刚才多待片刻都可能露馅。三一路紧赶慢赶,队伍终于接近了鱼山渡口。湍急的黄河支流挡在面前,浑浊的河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远远望去,一条破旧的渡船靠在简陋的码头上。然而,预想中的平静渡口并未出现。岸边散布着几十名穿着破旧号衣、歪七扭八的军汉。旗帜残破,依稀可辨“刘”字样。这是一支被打散的溃兵,军纪早已荡然无存。
他们三三两两,有的躺在地上呼呼大睡,有的正争抢着几包干粮,更有的对着河中小解,污言秽语不断,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和劣酒的刺鼻气味。李若琏见状,心中暗叫不好,低声喝令:“小心!是刘泽清的败兵!别惹事,低头快速通过,想法子上船!”他将斗笠刻意压得更低,弓着腰,脸上瞬间堆出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商贾表情,小步快走向渡口。
朱慈烺、周玉贞、陈云素等人也纷纷低头,紧跟在“家长”身后,尽量不惹人注意。拉板车的锦衣卫更是显得愁眉苦脸,步履沉重。但这群落魄如饿狼的溃兵早已盯上了这支带着牲口行囊的队伍。几个士兵懒洋洋地站起身,挡住了去路,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小头目,眼神带着审视和不怀好意,腰间的刀半拔出来。“站住!打哪儿来的?干什么的?”头目斜睨着眼,目光扫过众人和马匹行李。李若琏立刻上前,脸上堆满谄媚的假笑,点头哈腰:“军爷辛苦!辛苦!小的……小的是跑买卖的贩子,这不是……”他故意露出愁苦的表情,“在河南遇上闯军,本钱都赔光了!就剩下这点家当和一家老小,好不容易逃出来,想去南边投奔亲戚混口饭吃……”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中飞快地摸出一个小巧的钱袋,轻轻递向头目,声音压得更低:“军爷行个方便?这点银子……权当买路茶水钱,请军爷和兄弟们喝酒!”那钱袋瘪瘪的,里面传来的也绝不是银两碰撞的清脆声响,而是铜子和劣质小银碎块的杂音。
头目接过钱袋,掂量了一下,入手分量既轻,声音又哑,显然不是什么上等货色,顶多值二三两银子。他脸上掠过一丝失望,随即是更深的狐疑。目光像刀子一样,仔细地在众人脸上和身上刮过。当他看到一直低着头、但皮肤白皙、指节修长、衣领虽破旧却显露出一种与“破产商人子弟”身份不符的干净和细腻轮廓的朱慈烺时,那份狐疑瞬间变成了凶狠的猜忌。刀尖猛地一抬,直直指向朱慈烺:“少糊弄老子!这小崽子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穷鬼贩子的儿子?!说!到底是干什么的?!”这一指,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若琏脸上的谄媚笑容凝固了,放在腰间的手猛地一紧,袖中暗藏的短刀随时准备刺出!张宝鹏的呼吸骤然屏住,装作不经意地挪向行李,里面就压着他的三眼火铳!散落在队伍稍远处的几名扮作脚夫的锦衣卫,更是肌肉紧绷,彼此用眼神交换着信号,拇指已将刀柄扣环挑开一丝缝隙,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暴起杀人夺路!空气凝滞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被刀尖指着的朱慈烺,身体猛地剧烈一颤,像是受惊的幼兔,眼中瞬间逼出盈盈泪花,带着无限的惊恐和委屈。他没有争辩身份,而是猛地扯开自己破旧的衣襟,指着板车上用毡布盖着、气息奄奄的王承恩,用一种异常凄厉、甚至带上了点乡野粗鄙的哭腔嚎叫起来:“军爷!好军爷啊!冤枉啊!俺这一家五口人!俺爹他……”他手指着李若琏,语速极快,“俺爹原本在北京做点小买卖攒下仨瓜俩枣,还没焐热乎呢,就被闯军天杀的抢了个精光!铺子也烧咧,俺姐(目光迅速扫过一旁掩口咳嗽的周玉贞)身子骨从小就弱,天天咳得直不起腰!俺娘……俺娘也病得快不行咧(说话间,他极其隐蔽、快如闪电地用藏在身后的手肘后部,轻轻蹭了一下紧挨着自己后背的陈云素的衣角下摆)”
几乎是同时!,被朱慈烺用手肘轻戳衣角的陈云素,在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一怔之后,仿佛身体骤然被“痨病鬼”附体!她猛地爆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咳咳咳咳!!——呕!!……”的剧烈咳嗽,声音之惨烈,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的瘦弱身躯痛苦地蜷缩下去,双手死死捂住胸口,每一次剧烈的咳喘都伴随着痛苦欲死的干呕声,白皙的脸瞬间憋得紫红,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筋骨的虾米般剧烈颤抖着瘫软下去。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到极致的病态发作,配合着板车上王承恩因为躺卧多时、伤口化脓溃烂散发出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败与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极其污秽、极其凄惨的氛围!
朱慈烺仿佛没看见身后陈云素的“暴病”,继续指着板车上的王承恩哭喊,泪水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道道沟壑:“俺爷……俺爷爷……俺那苦命的爷哟(悲切万分地指向毡布下的王承恩)!被闯匪砍了好几刀!一路熬到现在,眼瞅着就要咽气了哇!俺们一家子逃出来,就剩这几个干饼子,这点保命的马,您……您就行行好,放俺们过河吧!这钱……钱都给您!都给您!俺们不要了!”说着,他竟一把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挑着那瘪瘪的、散发劣质气味的小钱袋(刚才李若琏献上的那个),用力朝溃兵人群后方,远离道路方向的泥泞洼地狠狠抛去!
“娘的!晦气!晦气到家了!”那正要上前仔细搜查的头目,被陈云素那惊天动地的咳嗽干呕吓得连退两步,又瞥见朱慈烺涕泪横流的可怜相和王承恩那边隐隐传来的恶臭,脸上立刻充满了极度的厌弃和忌惮。他嫌恶地用袖子捂住口鼻,像是生怕染上什么要命的脏病,连看都不愿再看这群“痨病鬼”一眼,像赶苍蝇般烦躁地连连挥手:“滚!快滚!带着你们那痨病鬼和烂肉老头子赶紧给老子滚远点!别沾上爷的边!快点!”朱慈烺如蒙大赦,带着哭腔连连作揖:“谢军爷!谢军爷活命大恩!”立刻连滚爬爬地招呼同样“病恹恹”的家人和脚夫,连拉带拽推着板车,几乎是逃离地冲向渡船。溃兵们看着那远远丢在泥坑里的劣银钱袋,也没人去捡,都皱着眉,捂着鼻子走开了,口中还骂骂咧咧。
直到上了那条摇摇晃晃的破旧渡船,看着混浊的河水离岸边那群溃兵越来越远,朱慈烺才真正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同时也抹去了方才的泪水,脸上重新恢复了几分少年的苍白与平静,但那眼神里,已磨去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深沉。就在这时,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侧前方李若琏望向自己的目光——那眼神绝不仅仅是护卫对主上的恭敬,更带着一丝未曾掩饰的惊异。那惊异之中,混杂着难以置信,也有一丝隐隐的……激赏?显然,太子方才那番逼真到骨子里的市井小儿哭诉,那在刀尖威胁下瞬间爆发出的、连混迹江湖多年的李若琏都自叹弗如的老练市井口吻和凄惨表演,彻底颠覆了这位指挥使心中那个深居东宫的温文少年形象。
朱慈烺心中微微一凛,知道自己方才情急之下的表现有些“过分”了。他正要思索如何应对这可能的审视,却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憋不住笑又强行压抑住的抽气声。眼角余光瞥去,正是周玉贞。
她半侧着身子望向浑浊的河水,肩膀微微颤动,尽管竭力掩饰,但朱慈烺还是捕捉到了她低头时,唇边那抹飞快敛去、却又清晰无比的狡黠笑意。朱慈烺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另一个“女主角”——陈云素。此刻,她剧烈到几乎要断气的咳嗽早已停止,站得笔直,脸上除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已看不到任何病态或演戏的痕迹。她迎着太子望过来的目光,眼神温和而平静。但当朱慈烺的目光与她对视时,陈云素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弯。那笑意并不明显,却清晰无比。
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着需要小心护持的储君,更像是一位年长的姐姐,看着自家那个总是调皮捣蛋、此刻却终于懂事了、知道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用些小手段保护大家的弟弟。那眼神里有深深的疲惫,有逃出生天的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着自家孩子长大、学会担当的宠溺与欣慰——一种超越了身份阶层的、纯粹的疼惜。这眼神与朱慈烺刚才精湛的表演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切地温暖了他紧绷的心弦。朱慈烺心头微微一暖,也回以一个不易察觉、却也带着几分少年人做成了“大事”后的小得意和小小害羞的点头。渡船吱呀作响,缓缓驶向对岸。混浊的河面上,水波荡漾,倒映着岸边的荒凉与船上的沉默。劫后余生的庆幸压在每个人心头,同时也沉甸甸地压着对前路的忧虑。板车上,昏迷的王承恩微微蹙着眉,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闹剧毫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