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庙村的冬夜,从来都是浸在骨髓里的冷。那冷意并非骤然袭来的凛冽,而是无声无息地,从村头那几棵光秃秃的老槐树的枝桠缝隙里渗出来,从脚下冻得硬邦邦、踩上去咯吱作响的泥土深处钻出来,再缠绕上破败屋檐下悬挂的细长冰棱,最终一点点、一丝丝地,将整个村落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冻成一块巨大而沉默的琥珀。
夜已深沉,村东头那座孤零零的小院里,一点豆大的灯火摇曳不定,是这凝固寒夜里唯一一点微弱而执拗的活气。窗纸早已被经年的风霜侵蚀得千疮百孔,寒流便顺着那些细小的孔洞,肆无忌惮地钻入屋内,带得那点烛火忽明忽灭,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某种蛰伏的、不安的兽。
张小凡就坐在那盏如豆的油灯旁。他面前的小木桌上摊着一卷翻得起了毛边的旧书,可他的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墨字上,而是长久地穿透破败的窗棂,投向外面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屋里没有生火盆,寒气砭人肌骨,他身上的旧棉衣显得格外单薄,仿佛一层薄纸,根本无法抵御这草庙村特有的、带着湿气的阴寒。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身影被摇曳的烛光拉长又缩短,投在粗糙的土墙上,沉默得如同一尊被遗忘在岁月角落里的石像。只有偶尔烛芯“噼啪”一声轻爆,才惊起他眼睫极其轻微的一颤,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沉寂。屋外的风,呜咽着掠过枯枝和屋顶的茅草,声音凄厉,像是无数冤魂在旷野中游荡哭嚎。
这声音年复一年,早已是草庙村冬日里最寻常不过的背景,却总能轻易地撕开他心口那层看似愈合的薄痂。
他微微侧过头,视线下意识地扫过屋子角落里那扇紧闭的、通往内室的小门。
门缝里透出的黑暗,比屋外的夜色更加浓郁、更加沉重。许多年前,那里也曾有过温暖的炉火,有过母亲絮絮叨叨的叮嘱,有过父亲沉默却安稳的身影。
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早已被那一夜的冲天火光和凄厉惨叫彻底焚毁、撕裂,只剩下门后一片令人窒息的、永恒的虚空。每一次目光触及那扇门,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闷痛。
他猛地收回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无边的黑暗,仿佛要将那疼痛也一并沉入这深不见底的寒夜里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脚步声,踏碎了屋外积雪的沉寂,由远及近。
那声音很轻,踩在厚厚的雪层上,发出一种特别的、带着几分空灵质感的“咯吱”声,仿佛踏雪而来的不是人,而是一片羽毛,或是一缕月光。
然而这声音在这死寂的雪夜里,却显得格外突兀,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某种凝固的平衡。
张小凡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绷紧。他搁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微微蜷曲,指尖的骨节因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那脚步声停在院门外,极短暂的停顿,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紧接着,是院门老旧木栓被轻轻拨开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门开了,又被小心地掩上。
脚步声穿过小小的院子,径直朝着这间唯一亮着灯火的屋子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