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园二号’!”首席科学家章教授紧贴在仪表盘前的身体猛地前倾,声音劈了岔,干瘦的手指在复杂的虚拟键盘上疾速敲击、放大、计算,每一个骨节都因兴奋而绷紧突起,“确认了!光谱数据重复验算完成!大气组成…氮、氧,完美比例!液态水特征…信号强且稳定!温度区间…天啊,零上五到三十五摄氏度!”

舱内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本身也屏住了呼吸。紧接着,一声压抑不住的、混杂着狂喜与哽咽的短促嘶鸣猛地从一个角落炸开。仿佛火星溅入炸药桶,积蓄到临界点的巨压轰然爆发!欢呼的声浪猛冲顶棚又砸回地面,有人失控地用拳头猛砸舱壁,发出沉闷又畅快的巨响!无数双手在空中紧攥、挥舞,身体在失重中笨拙地旋转碰撞!汗水、泪水,在失重环境中化作一颗颗银亮的水晶珠子,脱离皮肤,奇异地悬浮于空中,在舱顶射灯冰冷的光束里,折射出短暂而晶莹的光带。章教授布满沟壑的脸颊剧烈抽动,两行热泪不受控制地蜿蜒而下,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他猛地一把拽下头上的通讯麦克风,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只能对着空气,狠狠挥动着他那只枯瘦却蕴含巨大力量的手臂。

我的指尖冰冷,几乎无法按下那个小小的录音键。我用力咬着牙根,让颤抖稳定下来,才将镜头对准了距离最近的一位年近五旬的驾驶员周振。话筒微微震颤着递到他胸前。这位鬓角染霜的老航天员,此时沟壑纵横的眼角正失控地溢满泪水,泪水很快汇成珠,离开眼眶,悬停在面前。但他脸上,那被岁月反复揉皱的沧桑痕迹,骤然被一种孩童初获至宝般的纯粹笑容取代。那笑容太亮,太干净,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视野。

“看见了?”他的声音通过通讯回路传来,有些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北方卷舌口音,每一个字都像被沉重的喜悦泡胀,“…看见了!”他又用力强调,嘶哑的嗓音因激动撕裂开来,“我家闺女…有地方去了!人…得挪窝了…老窝快撑不住了…不能没地方啊!”

他抬起因关节膨大而略显变形的粗糙手掌,那手背上还残留着太空舱狭小空间里难以避免的磕碰淤痕。他没有擦泪,泪水凝成的水滴悬浮着,折射出屏幕幽蓝的光芒,像一颗悬在他脸前的微缩星球。他只是颤抖着,指向主控屏幕上那个正被不断放大的、呈现着模糊蓝绿色团块的新目标。这一刻,所有冰冷的术语、“新家园”、“文明延续”的宏大命题,在这粗糙手掌的指向和那句朴素到剥落所有修饰的语言面前,轰然坍塌。

我们被允许离开坚固的金属鸟笼,踏上那片名为“家园二号”的陌生土地,像初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

舱门沉重的多重机械锁一重重解锁,嘶嘶的泄压声带来一股奇异的味道——清新,微寒,带着遥远森林深处苔藓、深潭底沉淀亿万年的腐殖质、以及某种从未嗅闻过的奇异花粉混杂的气息。

无需厚重的舱外航天服!我屏住呼吸,像跳崖者一般,笨拙地跨出舷梯。没有窒息感!肺部被一股微凉、湿润的、饱含氧气的气流瞬间充满。眼前豁然开朗!连绵不绝的丘陵如同凝固的海浪,呈现一种不可思议的钴紫色,低矮、奇形怪状的紫色植被覆盖其上。一条宽阔的河流在紫褐色岩石的峡谷间奔涌,河水并非清澈见底,而是一种厚重的深绿,仿佛流淌着亿万年森林汁液。空中飞掠而过的并非我们所认识的任何鸟类,那些翼展惊人的生物仿佛由半透明的、坚韧的骨质薄膜和奇异的暗绿色筋脉编织而成,它们在微光中穿梭,翅膀扇动时,竟在阳光角度合适时折射出彩虹般的光纹。巨大的穹顶之上,两轮硕大的“月亮”悬挂在并不高远的天空,一银白,一橙黄,光线交织成另一种暧昧柔和的光谱,将一切投影拉得绵长又诡异。它温柔地拂过皮肤,是久违的阳光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