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紧贴着皮肤,冰凉粗糙的触感,总能在某个瞬间,出其不意地击穿层层叠叠的尘埃,让那个趴在红果子树下抓蚂蚁的我,在光怪陆离的浮世里骤然清晰起来。
总编那双常年被烟熏酒泡得浑浊焦黄的眼睛,那天像突然通了电的灯泡。他将一个暗金色信封“啪”地拍在我乱糟糟的办公桌上,声音嘶哑而亢奋:“林南!神州七号!你是随船那只眼!”
神州七号行星探索计划,特派随船记者——冰冷的铅字,下面清晰烙印着我的名字。不是奔赴灾区,不是深潜战地,这次的方向,是头顶那片亘古黑暗的深空。
接下来是近乎脱胎换骨的日子。超高G力离心机的狂暴拉扯,将我肺腑的每一寸都狠狠挤压推向椅背;低压舱里氧气陡然抽空,每一次徒劳的喘息都灼痛喉咙;浸入巨大的水槽,冰冷的水流裹挟着我无助漂浮,笨拙地学习在失重中对身体残存的操控……生理的极限一次次被压榨逼近边缘。无数次,我在眩晕和窒息临界点猛烈的呕吐中大汗淋漓,意识模糊,唯有用尽最后力气攥紧胸前那块硬硬的铜牌。它硌着心口,它的冰冷是晕眩世界里不动的礁石。
起飞日。刺目的橙红烈焰骤然撕开清晨薄雾,喷薄着升腾,舔舐幽蓝天幕。排山倒海般的轰鸣不是声音,它像一柄巨锤,从高空砸落,沉甸甸地夯在每一寸鼓膜、每一块骨骼上,是大地撕裂自身肌腱的低沉咆哮。伴随着超越承受极限的窒息感,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从椅背死死压向深处,仿佛五脏六腑都被强行灌满了沉重的铅水。窗外,那片熟悉的黄土地、青绿的田野、蜿蜒的河流,正以令人晕眩的速度收缩、塌陷、模糊,最终退缩成一个越来越小的、被厚重云层包裹的、忧郁的蔚蓝色球体。它孤悬在无垠的墨色天鹅绒里,美得如此脆弱。当那抹蓝色彻底消失于舷窗视野,一种前所未有的、彻骨的寒意攫住了我——仿佛系留风筝的最后一根绳,也无声崩断,自此,我们这群微小的人类,只是一颗颗即将投入永恒黑暗的尘埃。
太空的死寂,是浸透骨髓的、渗进灵魂缝隙的。
声音在这里被彻底抽空。呼吸的气流不再是声带震颤的响动,它在封闭的头盔里沉闷地循环回荡,单调得令人心慌。每一次心脏搏动都格外清晰,咚、咚、咚,像在空旷无物的巨大胸腔建筑里孤独地擂鼓,鼓点空落落地扩散出去,旋即被真空吞噬殆尽,没有回音。时间失去了流动的刻度,秒针的滴答在无声的永恒里溶解。我们成了凝固在树脂里的昆虫标本,被包裹在冰冷的机械运转所发出的、极低频率的蜂鸣和轻微嗡响里,在无际的黑暗无声中漂浮、漂浮。
就在这寂静几乎将神经末梢彻底磨钝的某一刻,尖锐的电子蜂鸣猝然爆发,利刃般刺穿了飞船内的凝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入麻木的耳膜和大脑。
导航主屏幕冰冷的蓝色光域边缘,一个原本黯淡、几乎被巨大黑暗吞噬的光点,正疯狂闪烁着橘红色的警示信号!它像黑暗中蓦然睁开的、一只燃烧的、炽热的眼睛!随即,复杂的、由冰蓝色激光勾勒出的轨迹网络瞬间亮起,如同被无形之手激活的神经纤维,急速向那个光点延伸、聚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