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终于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落了脚,当上了理货组的组长。他用攒了多年的钱,加上妻子的积蓄和啃掉双方父母大半养老金的代价,在县城边缘按揭了一套小两居。乔迁那天,他请我们几个老同学去暖房,不大的客厅挤满了人。他搓着手,脸上是满足的笑,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焦虑。他给我递烟,低声抱怨:“阿哲,你是不知道,这房贷压得人喘不过气!还有那小子,”他指了指满地乱跑的儿子,“幼儿园学费、兴趣班……哪一样不要钱?这‘好日子’……唉!” 他吐出的烟圈在空中扭曲、消散,像他始终无法清晰攥住的“赚大钱”的梦想。生活的重担具象成了每月雷打不动的账单,沉甸甸地压在他肩上。
阿杰的消息,像断断续续的信号,偶尔从生活的缝隙里透出一点。塑料厂彻底倒闭后,他做过保安,开过摩的,后来在县城一个老旧小区当水电维修临时工。租住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地下室里,潮湿的霉味成了生活的底色。一次在街上偶遇,他推着辆叮当作响的破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工具箱。他瘦了些,背有点佝偻,看到我,眼中掠过一丝窘迫,随即扯出个笑容:“混口饭吃呗。” 寒暄没几句,他口袋里的老人机刺耳地响起,是他母亲生病住院催缴费用的通知。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里只剩下被生活突袭后的茫然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惧怕——怕病,怕花钱,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变故就能轻易击碎他本就摇摇欲坠的日子。他匆匆道别,推着那辆破车,背影很快消失在县城喧嚣而漠然的人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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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的同学聚会,选在了母校翻新过的礼堂。水晶吊灯的光过于明亮,照得杯盏和人们精心修饰过的笑容都有些晃眼。我因项目验收推迟了些,推开宴会厅厚重的门时,喧闹声浪裹挟着食物和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光扫过,轻易便寻到了他们。
阿杰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仿佛那过于明亮的灯光会灼伤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有些松垮的夹克,沉默地剥着桌上的花生,动作迟缓。偶尔有人经过寒暄,他抬起头,挤出局促的笑容,应和两声,便又迅速低下头去,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不合身的衣服里。岁月在他脸上刻下的痕迹格外深重,眼角的皱纹里嵌着难以言说的疲惫。他像一颗被遗忘的尘埃,无声地落在热闹的边缘。
阿明正被几个人围着,声音比旁人都高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热络。他脸颊泛红,不知是酒意还是激动。“……是,孩子争气,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可你们是不知道,那学费,那补课费,简直是个无底洞!” 他拍着身边一个老同学的肩膀,力道不小,“还有房贷!二十年!还得再供十年!我这辈子啊,就交代给银行和学校了!” 他端起酒杯猛灌一口,眼神在杯沿上方快速逡巡,像是在寻找共鸣,又像是在确认自己在这喧嚣中的存在感。那份“赚大钱、过好日子”的模糊愿景,早已被现实碾磨成沉重的房贷单和补习班缴费通知,沉甸甸地挂在他的眉梢。
阿宇无疑是场中的焦点之一。他端着酒杯,从容地穿行在人群中,剪裁合体的西装勾勒出成功人士的轮廓。笑容温和得体,言语间滴水不漏。“……是,刚提了副总工,责任更大了。”他微微颔首,接受着周围的祝贺,语气谦逊却难掩自得,“下一步嘛,考虑换辆新能源车,响应国家号召,也更环保些。” 他谈论着新车的性能和品牌,规划着下一个假期带家人去北欧旅行。他的人生列车,正稳稳行驶在他二十年前亲手铺设的轨道上,沿途风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