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从阿九的脖子上滑落,砸在积着薄灰的青砖地上,沉闷的一声。月光透过雕花窗棂碎在屋堂里,映着那金锁上繁复的卍字纹——那是母亲咽气前用枯槁的手,把他和阿平的头抵在一处,颤巍巍地给这对孪生兄弟挂上的。
“血骨连心,”母亲最后的气息像断线的珠子,“富贵贫贱……死生……不分。”
如今,这块巴掌大的、足有三指厚、铸得死死的金疙瘩,正无声地沉在尘埃里。它离开阿九温热的皮肉,冷得如冰锥。
阿平站着,背对着哥哥。他新裁的长衫料子讲究,暗纹在昏暗里浮动如水泽,声音也像淬了冰:“这宅子,我买下了。帐面已经扫平。”他手里玩着黄铜镇纸,那本是父亲旧物,却在他指尖变得油亮轻佻。“你也该挪挪窝了,哥。”
三个月前,那支土匪马队卷着腥风涌进镇子的下午,阿九赤手空拳把阿平死死压在堆破烂箩筐下,自己背脊挨了三道喷血的刀口。阿平当时哭了,沾了血的指头抠着阿九脖颈上的金锁,“这辈子我死都记得!”
如今这块金锁,只值三十亩上等水田的价。阿平要买祖宅的银子,却是三百亩。
阿九弯腰拾起金锁,冰冷的金属贴着掌心,竟像烧红的烙铁。他指尖抚过金锁背面几道新添的刮痕——那是他前几日从灶膛灰里扒拉出最后一枚铜钱时,指甲无意间划下的。
“祖宅……是供爹的根脉啊。”阿九说,声音哑得割耳朵。
黄铜镇纸在阿平指间“当啷”一停。他终于转过身。灯烛昏光舔着他半个脸,额角那块紫红的烧疤格外显眼——为从土匪火把下抢回阿九的卖身契,燎出来的。
“死人争不过活路。”阿平的视线冰冷地扫过阿九颈子上那圈常年戴锁磨出的浅淡印记,像看一件旧物,“不卖也行,你拿出三百亩的钱来啊?”他笑,牙齿在暗影里森然白,“哥,认命吧。穷命,是天生的烙印,擦不掉了。”
阿九攥着金锁的手骨节暴突。母亲咽气时的脸在眼前闪过,那张枯脸竟和此刻阿平带着讥诮的面孔交叠在一处。“血骨连心……”母亲的声音在耳边溃散了,像陈年的蛛网被风吹破。
阿平踏着无声的步子走了,崭新的鞋底未沾一点尘灰。阿九站在空荡的祖宅里,金锁沉重冰冷,压得整只手都在坠。他终于抬手,用力将那东西重新挂回脖子上。黄金的冷硬贴上血脉,激得他猛一个哆嗦。
当夜,账房老梁死了。
清早的薄雾被血染透,染红青石板缝里探头的小草。镇上炸开了锅——失窃的是票号后库。老梁倒在内库外的小巷,手里死死攥着半片被撕破的衣衫角,玄青湖绉,针脚密实讲究。
人人认得那料子。整个镇上,只有阿平穿得起玄青湖绉,他昨日到过票号。
阿九被人推搡挤进巷口时,正看见官府的差役用力掰开老梁僵硬的手,取出那片布。阳光下布片玄青,衬着凝固的黑血,针脚像无数小虫爬进阿九眼里,扎心。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灯油熬干,眼也熬红了给阿平密匝匝缝上的——为了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城里的东家。
“你弟出息了,就剩你这么个苦哈哈,”邻家六婶凑他耳边,声音尖细幸灾乐祸,“真没点当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