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世襄哥,”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谢谢你。我……需要一个人待会儿。”

她的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裴世襄心慌。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着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最终所有的话都堵在了胸口,化作沉甸甸的铅块。他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包含了千言万语——担忧、痛惜、无力,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挣扎。最终,他无声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清洛一个人。窗外的天色是铅灰色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敲打着玻璃窗。她掀开被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走到窗边。冰凉的触感从脚心直窜头顶。

她推开窗,冰冷的、带着湿气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乱了她额前汗湿的发丝。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带着雨腥味的空气,试图压下胸口那股翻涌欲呕的窒息感。

视线透过雨幕,落在街道尽头。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驶来,稳稳地停在裴公馆的雕花铁门外。车门打开,一把宽大的黑伞撑开,伞下走下的,正是她的父亲,沈柏年。

仅仅一夜未见,沈柏年却像是苍老了十岁。他惯常穿着的挺括长衫此刻显得有些空荡,肩膀微微佝偻着,步伐沉重而迟滞。那张曾经清癯严肃、带着文人傲骨的脸,此刻布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灰败。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几缕花白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际。

他没有抬头看向沈清洛所在的窗户,只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踏过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小径,走向那扇沉重的大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沈清洛的心尖上。

她看着父亲消失在门后,听着楼下隐约传来的、父亲疲惫而沙哑地回应佣人问候的声音。窗外的雨声,父亲沉重的脚步声,裴世襄关门的轻响……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在一起,在她耳边扭曲、放大,最终变成一片尖锐的轰鸣。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那股被压抑了一路的恶心再也无法遏制。沈清洛猛地捂住嘴,冲到房间角落的搪瓷脸盆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她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单薄的睡衣被冷汗浸透,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才稍稍平息。她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来一阵刺痛。她抬起颤抖的手,抹去嘴角的苦涩和眼角的冰凉。目光落在窗外,雨还在下,天空阴沉得没有一丝光亮。

下午三点。傅公馆。

那个时间和地点,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慢慢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被命运巨轮碾过后的、死寂的尘埃感,弥漫了整个房间。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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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七年的黄浦江,裹挟着上游的泥沙与乱世的血腥气,浑浊地拍打着外滩冰冷的堤岸。百乐门舞厅内,爵士乐队的喧嚣震耳欲聋,霓虹灯管将旋转的舞池切割成光怪陆离的碎片。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雪茄烟雾和一种末日狂欢般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