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猎行宫的清晨总裹着层松雾。林薇是被窗棂上的鸟鸣唤醒的,檐角的铜铃被风推得轻晃,叮铃一声,惊得廊下那只灰雀扑棱棱飞进了枫树林。
她侧过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那里的隆起还很淡,像揣了颗温软的杏子,可夜里总能感觉到一丝极轻的颤,像小鱼在水草里摆尾。
“娘娘醒了?”青禾捧着铜盆进来,盆沿搭着拧干的热帕子,“太医说晨起用温水擦脸最好,不易犯晕。”帕子上洒了两滴薄荷露,是萧奕安特意让人从京里捎来的,说能醒神,又不伤胎气。
林薇接过帕子按在脸上,薄荷的清冽混着院里的枫香漫进鼻息,孕吐的滞涩感淡了些。
她望着铜镜里自己的脸,眼下有层浅淡的青影——昨夜萧奕安处理奏折到深夜,她没睡沉,总怕他又像从前那样熬得眼底泛红。
“陛下呢?”她拢了拢衣襟,锦缎下的肌肤能感觉到晨光的暖意。
“在西跨院看围场舆图呢,”青禾替她梳发,木梳划过发丝时格外轻,“李总管刚来说,今日宗室子弟要去围场深处猎鹿,陛下让侍卫把东边那片缓坡围起来了,说让您能在坡上晒晒太阳,又离得远,听不见猎场的动静。”
林薇的指尖顿了顿。她记得去年秋猎,萧奕安曾说过东边缓坡有片野菊,开得比御花园的金贵。
那时她还在偏殿抄经,只当是句寻常话,没承想他竟记到了现在。
正想着,萧奕安掀帘进来了,玄色常服的袖口沾着点露水,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
萧奕安将外袍脱去,确定寒气不会跟着自己来,才走到林薇身旁。
他先俯身看了看她的脸色,又伸手探进她衣襟,掌心贴着小腹停了片刻,才低声问:“夜里睡得好?没踢你?”
“哪就那么快踢人了。”林薇拍开他的手,却被他顺势握住。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她腕间的玉镯——那是他寻来的暖玉,据说能安神,夜里总被他捂热了才给她戴上。
“今日风好,带你去缓坡走走。”他替她理了理领口,“让人备了软轿,不用你多走一步。”
缓坡上的野菊果然开了,黄灿灿铺了半坡,风过处像翻涌的浪。萧奕安让人在菊丛边支了顶素色帐子,帐里铺着厚毡,摆着她爱吃的蜜饯和酸梅汤。
他坐在她身边,手里拿着本《山川志》,却没怎么看,目光总落在她捏着蜜饯的手上——她怀孕后嗜酸,一颗梅子能含半个时辰,舌尖染得红红的,像含着颗小樱桃。
“陛下,你看那只鹿。”林薇忽然指着坡下的树林。一只白鹿正低头啃着青草,鹿角刚冒尖,晨光透过枝桠洒在它身上,像镀了层金。
萧奕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底软了软:“姐姐,等孩子生下来,朕带你们来看它换角。”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要是个男孩,就教他射箭,但绝不让他伤这些生灵;要是个女孩,就给她做鹿皮小靴,软乎乎的。”
林薇被他说得笑起来,肩头轻轻颤。帐外的侍卫和宫女都低着头,谁都看得出,这位在朝堂上能让百官噤声的帝王,此刻眼里只有怀里的人和未出世的孩子。
可这份宁静没守到午时。
苏婉儿的笑声像串碎珠,隔着菊丛传过来:“陛下,薇妃娘娘,原来你们在这儿!”她穿着身藕荷色骑装,裙摆开了衩,露出里面的红绸裤,身后跟着两个捧着箭囊的小太监,显然是刚从猎场回来。
“苏贵人怎么来了?”萧奕安的语气淡了,下意识地往林薇身前挡了挡。
“臣妾刚猎了只野兔,想着给娘娘补补身子,”苏婉儿说着,让太监把用红绸裹着的野兔递过来,那兔子的血珠还在往下滴,“太医说野物最补气血,娘娘怀着龙裔,正该多吃些。”
林薇的脸色白了白。她本就闻不得血腥味,此刻那股铁锈气混着野菊的香飘过来,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她捂住嘴,青禾赶紧递过酸梅汤,可她喝了两口还是忍不住,扶着帐杆干呕起来。
“放肆!”萧奕安猛地站起身,一脚踹翻了那只装着野兔的木盘。野兔摔在地上,血溅了苏婉儿的裤脚,她吓得尖叫一声,脸色惨白。
“陛下!”苏婉儿带着哭腔,“臣妾只是一片好心......”
“谁让你把这东西带过来的?”萧奕安的眼神像淬了冰,“林薇闻不得血腥,你不知道?还是故意想让她动胎气?”
苏婉儿被他吼得浑身发抖,眼泪掉了下来:“臣妾.......臣妾忘了......求陛下恕罪......”
“滚!”萧奕安指着坡下,“带着你的东西,滚回你的院子!再敢靠近这里半步,朕立刻让人把你送回宫!”
苏婉儿连滚带爬地走了,裙角沾着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林薇还在干呕,萧奕安轻抚着她的背,声音里满是后怕:“姐姐,没事了,没事了,都扔了。”他让侍卫把坡上的野菊都清开些,又让人拿熏香来驱散血腥味,“都怪我,没拦住她,姐姐没事了。”
“不怪你。”林薇缓过劲,握住他的手,“她是故意的。”
故意用血腥味刺激她,故意在他面前装委屈,故意让所有人都看到——陛下为了薇妃,竟对怀着龙裔的苏贵人动怒。
萧奕安的指尖泛白,他低头看着林薇苍白的脸,忽然对暗处说了句:“去查,苏婉儿今日猎兔的箭,是谁给她的。”
暗卫的声音在风里飘了过来:“是苏太傅的远房侄子,今日随驾的勋卫。”
萧奕安的眼神沉了沉。苏家果然开始动手了,借着秋猎,想让苏婉儿在宗室面前立住脚,顺便给林薇难堪。
“知道了。”他没再多说,只是扶着林薇回帐,“我们回去,这里不干净了。”
回院的软轿上,林薇靠在萧奕安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林薇她忽然问:“你打算怎么办?”
“姐姐,不急。”萧奕安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她肚子里的‘孽种’还没显形,苏家的尾巴还没全露出来。等,等他们觉得胜券在握了,再一网打尽。”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了些,“你只需要好好养胎,其他的事,交给朕。”
林薇没再问。她知道他的手段,也信他的承诺。
傍晚的庆功宴设在行宫正厅。宗室子弟们捧着猎物来献,虎皮、熊胆、鹿茸堆了半厅,血腥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林薇坐了片刻就觉得不适,萧奕安便先送她回院。
路过西院时,听见里面传来苏婉儿的哭喊:“.......那鹿明明是我先射中的!凭什么算给三王爷?!还有林薇那个贱人,不就是怀了个孩子吗?凭什么陛下眼里只有她......”
萧奕安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厉。他对李德全低语了几句,李德全连连点头,转身往侍卫营去了。
林薇看着他紧绷的侧脸,轻声道:“别气坏了身子。”
“不气。”萧奕安握紧她的手,“只是觉得,该让她知道,有些东西,抢也抢不来。”
夜里,林薇被噩梦惊醒。梦里苏婉儿举着沾血的匕首扑过来,嘴里喊着“让你生不下孩子”。
她惊出一身冷汗,睁眼就看见萧奕安坐在床边,正用帕子替她擦汗。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姐姐别怕,朕在。”
林薇扑进他怀里,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我梦见......”
“姐姐,都过去了。”萧奕安轻抚着她的背,“方才暗卫来报,苏婉儿院里的侍卫换了,是朕的人。她就算想动歪心思,也得先问问朕的刀答应不答应。”
他怀里的温度熨帖了她的惊惧。林薇抬头,看见窗纸上映着他的影子,高大而安稳,像座永远不会塌的山。
“萧奕安,”她忽然开口,“谢谢你。”
谢谢你护着我,谢谢你信我,谢谢你让我觉得,这深宫里,也能有个家。
萧奕安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个轻吻,像怕碰碎的珍宝:“傻瓜,谢什么。”
窗外的枫树叶又落了几片,贴在窗纸上,像枚枚泛红的印章,盖在这秋夜的安宁上。
而西院里,苏婉儿还在对着铜镜发呆。她摸着自己的小腹,眼里满是不甘和疯狂。她不知道,自己院里的侍卫早已换成萧奕安的心腹,她和苏家的每一封密信,都正躺在萧奕安的案头。
她更不知道,那昆仑奴的画像,已被李德全悄悄送到了太医院——只等她的孕相再显些,就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肚子里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场秋猎,于她而言,不是荣耀的戏台,而是通往地狱的阶梯。
只是她还沉浸在母凭子贵的幻梦里,像只不知死活的飞蛾,正一步步扑向那早已燃得炽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