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奕安攥着她的手,指腹摩挲着那层薄薄的茧子,喉间的哽咽渐渐平息,眼底却浮起一层极淡的雾。
他信吗?
信她那句“往后想好好伺候”?
怎么敢信。
昨日之前,她看他的眼神还像淬了冰,句句带刺,连碰一碰她的衣角都会被嫌恶地避开。
他甚至记得,前年她二十五岁生辰那日,他拿着拟好的“贵嫔”份位诏书去找她。
她当着他的面将那明黄卷轴扔在地上,字字诛心:“陛下若非要逼我,我今日就死在您面前——这宫墙我待够了,您这样的帝王,我更瞧不上。”
那样的厌恶,那样的决绝,怎么会一夜之间就变了?
萧奕安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竟没有半分闪躲。可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慌,像踩在薄冰上,明知底下是万丈深渊,却舍不得挪开脚步。
他缓缓松开手,指尖却依旧悬在她手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点什么。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好......那...那你伺候朕用早膳吧。”
林薇应了声“是”,转身去摆碗筷。青瓷碗碟被她拿在手里,动作轻柔得不像她——从前她伺候他用膳,虽也周到,却总带着股疏离的客气,不像此刻,连摆筷子的角度都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妥帖。
萧奕安坐在榻上,目光黏在她背影上,寸步不离。
她是想通了?还是......另有所图?
脑海里猛地窜出一个念头,像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
她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听说他近来在查放宫女出宫的旧例?还是李德全那老东西多嘴,让她知道了他本打算开春后,便破例放她出宫?
是了,定是这样。
她从前那样盼着出宫,拼了命也要走。如今见硬抗不成,便换了法子,学着温顺,学着讨好,想让他松口,心甘情愿地放她走。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意混着涩意,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原来不是对他动了心,只是换了种演戏的方式,为了那个他最不想成全的“出宫”。
萧奕安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在膝头悄悄蜷缩起来,掐进了锦缎里。
他早该想到的。她心里从来只有那扇宫门外的自由,哪里有过他半分位置?
可......
抬眼再看她时,她正端着那碗清粥走过来,雾气氤氲了她的眉眼,侧脸柔和得像幅画。她将粥碗放在他面前,轻声道:“陛下慢点喝,熬得软和,不伤胃。”
那声音里的温软,是他梦寐以求了多少年的。
哪怕是假的呢?
哪怕这温顺是演出来的,是为了骗他放她走……又能如何?
他太久没尝过她的好,久到哪怕是场镜花水月的戏,他都想贪心一点,多看几日,多留几日。
萧奕安拿起玉勺,舀了一口粥送进嘴里。温热的米粥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米香,确实熬得恰到好处。
他咀嚼着,却尝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那股暖意从胃里慢慢往上爬,爬到心口,又被那点清醒的苦涩压了下去。
“好喝。”他低声说,声音里竟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笑意,“你亲手做的,总是好的。”
林薇抬眸看他,见他眉眼舒展了些,眼底的红血丝也淡了些,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弯:“陛下喜欢就好,锅里还温着,不够再添。”
她没有多言,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从前无数个清晨那样侍立着,却又处处透着不同。
她会在他喝完一口粥后,及时递上帕子;会在他蹙眉看奏折时,悄悄换一杯温热的茶;甚至在他不经意间抬眼时,能撞进她带着关切的目光里。
萧奕安一边喝粥,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她的眼神太真了,真到让他几乎要动摇自己的猜测。
可越是这样,他越不敢深想,只能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温情,全归结为“为了出宫”的权宜之计。
也好。
他想。
她想演,他便陪着。
她想要温顺的名声,他便给她;她想让他心软,他便装作被软化。
只要她还在这宫里,还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哪怕她心里打的是出宫的主意,哪怕这份好是假的......他也认了。
至少,她此刻是笑着的,是对着他笑的。
至少,他还能这样看着她,闻着她身上那股清苦的皂角味,而不是对着空荡荡的宫殿,回忆她从前的冷脸。
“这粥里放了些山药?”萧奕安状似随意地问,目光落在她手上。
“是,”林薇点头,“陛下近来总说夜里睡不安稳,山药安神,放了点进去。”
他记得他只随口提过一次,是在前几日批阅奏折到深夜,揉着额角说了句“近来多梦”,没想到她竟记在了心上。
萧奕安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发酸。他放下玉勺,看着她:“你.......”
想问“你从前从不肯对朕这样用心”,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为什么问呢?
问了,无非是再确认一次她的虚与委蛇,徒增难堪。
他宁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贪下去,贪这片刻的温存,贪这场明知是假的戏。
“往后,”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朕的早膳,都由你备吧。”
林薇一怔,随即应道:“是,奴婢记下了。”
她抬眼时,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他眼底没有了刚才的震惊和狂喜,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像浸在温水里的石子,温润却沉甸甸的。
林薇心里微微一动。
他似乎......并不全信?
也是,她从前那样伤他,哪能指望一句话就冰释前嫌。
没关系,她有的是时间。
她会一点点让他信的,信她这一世的真心,信她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好好陪着他。
萧奕安看着她坦然接受的模样,心里那份“她是为了出宫演戏”的猜测又重了几分
。他甚至想,若是她真能一直这样演下去,哪怕最后要走,他或许......也真的会心软。
只要能再看几日这样的她。
他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她刚才递帕子时留下的温度,心里那点苦涩渐渐被一种更深的贪恋盖了过去。
演吧。
他想。
只要你肯留在朕身边,演多久,朕都陪着。
哪怕清醒地知道是假的,这片刻的暖,他也贪得心甘情愿。
窗外的日光渐渐升高,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投下两道浅浅的影子,仿佛比昨夜交缠的身影,又近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