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冬的夜,寒浸骨髓。

林薇是被冻醒的。

不是死后坠入无边黑暗的那种冷,是实实在在的、贴着肌肤的凉。她猛地睁开眼,入目是熟悉的青灰色帐顶,边角绣着半旧的缠枝莲纹样——这是她在养心殿当值时,临时歇脚的偏间小床。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龙涎香,混杂着炭火燃尽的微涩气,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帝王的龙袍皂角味。

林薇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是死了吗?

死在冰冷的废井里,被那桶淬了毒的脏水灌得七窍流血时,她清清楚楚地看见苏婉儿站在井边,笑得温婉又残忍:“林薇,你到死都不知道吧?陛下为了护你,甘愿被太后拿捏,甚至想废了选秀的规矩,只留你一个......可惜啊,你偏偏不信他。”

“你总说帝王薄情,可这宫里,唯一把你当人的,就是他,不过别担心,你们很快就会团聚了,哈哈哈。”

“林薇,凭什么,你不过就是一个低微的贱婢,居然能得到萧奕安的青睐,而我太后的亲侄女,苏家的嫡女,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都是你害得。”

那些话像淬毒的针,在她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狠狠扎进了灵魂深处。

她想起自己无数次冷漠地推开萧奕安伸来的手,想起他强留她时,她骂他“恶心,仗势欺人”,想起他红着眼问“留在朕身边就这么难吗”,而她回以决绝的“是”。

直到死,她才明白,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那个比她小了三岁、她看着长大的少年,藏在所有强硬和偏执底下的,是怎样滚烫又绝望的真心。

“咳......”林薇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她挣扎着坐起身,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这双手不算细腻,指腹带着常年干活磨出的薄茧,是属于一个普通宫女的手,却不是那双在废井里泡得发胀发白的手。

她掀开被子,赤脚下床,踩在冰凉的地砖上。

墙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显示已是亥时三刻。

亥时三刻......

林薇的瞳孔猛地一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想起来了。

就是今晚。

前世的今晚,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急慌慌地跑来,说陛下在宴请宗亲时被人动了手脚,药性发作得厉害,希望她去看看。

可她却按规矩,去后宫“请”一位侍寝的嫔妃过来。

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对萧奕安的厌恶。她觉得这又是他的把戏,是想借此机会逼她就范。

她冷着脸,选了位家世普通、性子怯懦的李才人,亲手将人送到了养心殿正寝的门口,然后转身就走,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后来她听说,那晚萧奕安发了疯似的将李才人赶了出去,砸碎了殿里大半的瓷器,独自一人在冰冷的龙床上坐了整夜,第二天早朝时,眼底的红血丝刺得人不敢直视。

而她,只觉得痛快,觉得那是他应得的。

“不……”林薇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了。

苏婉儿的挑拨,她的愚蠢,她的偏见……这一世,都要改过来。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正是二十七岁的模样。

鬓角的碎发有些凌乱,眼神却不再是前世的麻木与抗拒,而是翻涌着惊痛、悔恨,以及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

“林薇,你还有机会。”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顿地说,“这一次,别再错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总管太监李德全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声音:“林姑娘!林姑娘在吗?快,陛下那边..... 撑不住了!”

来了。

林薇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拉开门。

李德全见她出来,脸上露出急色:“姑娘,您可算醒了!刚才去偏殿问了,李才人、张美人都备好了,您看.......”

他话没说完,就被林薇打断了。

“不必了。”林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李公公,去告诉她们,今晚陛下谁也不见。”

李德全愣住了,张大嘴巴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眼前的宫女:“姑、姑娘?这......这...不合规矩啊!陛下他......”

“规矩是人定的。”林薇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养心殿正寝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痛苦的闷哼声,“陛下是被人下了药,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旁人,是清静。”

她顿了顿,补充道:“出了事,我担着。”

李德全彻底懵了。这位林姑娘,是陛下身边最久的老人,性子一向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怕陛下,什么时候敢说这种“担着”的话?更何况,放着备好的嫔妃不用,她要亲自去?

可看着林薇那双异常清亮、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李德全莫名地不敢反驳,讷讷地点头:“是......是,奴才这就去办。”

看着李德全匆匆离去的背影,林薇攥紧了拳头。手心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前世的结局有多惨烈。

她转身回屋,取了桌上一个小小的青瓷瓶——里面是她常备的醒神草药,碾碎了泡水喝,能稍微压制些迷情药的效力,如果实在不行,她愿意。

前世她从不用这些,觉得是自欺欺人,这一世,却成了她唯一能想到的、靠近他的理由。

推开养心殿正寝的门时,浓重的酒气和一种奇异的甜香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殿内烛火摇曳,光影杂乱。明黄色的龙床幔帐半垂,隐约能看到床上蜷缩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发出压抑的、隐忍的喘息声。

是萧奕安。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涩感瞬间淹没了她。

那个在朝堂上杀伐果断、威严深重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被药性折磨得褪去了所有防备。

她甚至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脖颈上,青筋微微凸起,汗水浸湿了乌黑的发丝,黏在饱满的额角。

“陛下?”林薇放轻脚步,试探着唤了一声。

床上的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惊醒的困兽,低哑的嗓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含糊不清:“谁?”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脆弱,是林薇前世从未敢细听的。她鼻子一酸,走上前,将青瓷瓶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声音放得更柔:“陛下,是奴婢,林薇。”

“林薇……”萧奕安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因为药性浑身无力,反而跌回床上,发出一声闷响。

林薇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指尖刚触碰到他滚烫的手臂,就被他猛地攥住了。

他的手很热,烫得惊人,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林薇痛得蹙眉,却没有像前世那样立刻甩开。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汗,还有他微微的颤抖。

“别……走……”萧奕安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脸色潮红,呼吸粗重,“别送她们来……姐姐,别……”

姐姐。

这个亲昵的称呼,他私下里唤过无数次,每一次都被林薇冷漠地打断。可此刻听在耳中,却像一把钝刀,割得她心口生疼。

林薇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奴婢不走。”

“陛下,奴婢在这儿守着您。”

床上的人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说,攥着她的力道松了松,又紧了紧,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萧奕安很霸道,一点也不允许她分心,但他也舍不得真的把她给弄疼了。

“姐姐,你为什么不能尝试喜欢喜欢我呢?”萧奕安压在林薇的身上,强硬的要求她抬头。

“我喜欢你,不过轻点好吗”

“好,最喜欢姐姐了”

烛火跳动,映在两人的身上。

林薇坐在床上,看着萧奕安痛苦稍缓的睡颜。他其实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四岁,眼角尚未有细纹,只是常年殚精竭虑,眉宇间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前世她只看到他的帝王权术,他的强硬逼迫,却从未想过,他也是个会痛、会怕、会不安的人。

她轻轻叹了口气,另一只手拂去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触到他滚烫的皮肤,微微一颤。

萧奕安,这一世,换我来守你。

那些欠你的,那些错过的,我都会一点一点,慢慢还给你。

窗外,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而殿内,烛火温暖,交握的手,仿佛能驱散所有的寒意和阴霾。

林薇不知道,当黎明到来,萧奕安清醒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她只知道,从她选择留下的这一刻起,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