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棋盘上的黑白子又交错了几轮,萧奕安的心思却有些飘忽。

林薇正低头捻起一粒白子,阳光恰好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浅影,侧脸的线条柔和得像幅水墨画。

她指尖的薄茧蹭过棋子,发出轻微的“嗒”声——那是多年伺候笔墨、浣洗衣物磨出来的,和苏婉儿那种养在深闺的娇柔截然不同。

可就是这双带着薄茧的手,方才握住他手腕时,竟让他觉得比任何绫罗绸缎都熨帖。

“陛下?”林薇见他迟迟不落子,轻声唤了句,抬眼时眼底带着疑惑,像只受惊的小鹿。

萧奕安猛地回神,指尖的黑子几乎要捏碎。他迅速移开目光,将棋子落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声音沉得像压了冰:“在想昨夜的事。”

林薇的脸微微一红,低下头:“陛下......”

“你倒是胆子大。”他打断她,语气听不出喜怒,“就不怕朕治你个以下犯上的罪?”

林薇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却亮得惊人:“奴婢不怕。奴婢知道,陛下不会。”

这笃定的语气像根针,轻轻刺破了萧奕安刻意维持的冷硬。

他喉结滚动,突然想笑——笑她演得真像,连这种“看透帝王心”的戏码都演得恰到好处。

是啊,他不会治她的罪。从前不会,现在不会,哪怕知道她心里打着出宫的算盘,他恐怕……也舍不得。

前年她跪在养心殿前,额头磕得青肿,只求一个“放归故里”的恩典。

那时他气得摔了御笔,骂她“不知好歹”,可终究没应允,也没罚她。他以为把她捆在身边,总有一天她会回头看他一眼。

如今她回来了,不再提“出宫”二字,反而对他温顺体贴,甚至敢在太后面前为自己辩解,为他着想。

多好的戏啊。

萧奕安望着她垂顺的发顶,忽然觉得心口发紧。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冷着脸,至少那份疏离是真的;如今这温顺像层蜜糖,裹着他明知有毒,却忍不住想舔一口的欲望。

“李德全说,你在慈安宫顶撞了苏婉儿?”他状似随意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棋子。

“不是顶撞。”林薇纠正道,语气认真,“只是不想让她的话污了陛下的清誉。”

“哦?”萧奕安挑眉,“你倒说说,朕的清誉,何时需要一个宫女来维护了?”

林薇抬起头,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在奴婢心里,陛下比什么都金贵。谁也不能说您半句不是,哪怕是......无心之失。”

这话像团火,“轰”地烧进萧奕安的四肢百骸。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伸手去抱她的冲动,可理智又像盆冷水,兜头浇下来——

她在演戏。

她一定是听说了太后想给她指婚事,怕被送出宫嫁给哪个粗鄙的武将,才转而对他示好。

她知道他吃软不吃硬,知道他对她那点心思,所以故意说这些话来哄他,好留在宫里,等一个更稳妥的时机求去。

对,一定是这样。

萧奕安猛地收回目光,胸口闷得发疼,连带着声音都冷了几分:“油嘴滑舌。朕看你是在浣衣局待得不够久,忘了什么叫本分。”

林薇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底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奴婢失言了。”

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萧奕安的心疼得更厉害了。他甚至有种冲动,想抓着她的肩膀吼一句“别演了”,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更冷的嘲讽:“怎么,这就委屈了?还是觉得朕没按你的剧本走?”

林薇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和不解:“陛下......您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心里清楚。”萧奕安逼视着她,试图从她眼里找到一丝慌乱,一丝被戳穿的难堪,可看到的只有纯粹的困惑,和……一丝他不敢深究的受伤。

他忽然有些怕了。

怕自己猜错了。

怕她是真的......

不,不可能。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动摇,冷笑道:“你以为对朕说几句好听的,朕就会心软?就会放你走?林薇,你打错算盘了。”

“奴婢从未想过要走!”林薇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眶瞬间红了,“陛下为何总觉得......觉得奴婢想离开您?”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萧奕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见过她倔强的样子,见过她冷漠的样子,甚至见过她临死前释然的样子,却从未见过她哭得这样......委屈。

像只被主人误解的小狗,明明满心欢喜地摇着尾巴跑过来,却被狠狠踹了一脚。

他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擦她的眼泪,指尖刚抬起,又猛地攥成拳头。

不能心软。

她这是在逼他。用眼泪逼他松口,逼他相信她。等他信了,她就会再次露出獠牙,用最温柔的语气,求他放她走。

“没想着走?”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你之前......”

“之前是奴婢糊涂!”林薇突然打断他,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之前是奴婢被猪油蒙了心,看不清陛下的好,总想着外面的自由,却忘了......这宫里,才是奴婢的家啊!”

“家”这个字,像把重锤,狠狠砸在萧奕安的心上。

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棋盘,黑白棋子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闭嘴!”他指着她,声音都在发颤,“别跟朕提‘家’!你不配!”

他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忍不住信了她。信她真的回心转意,信她真的想留在他身边,信那些他梦寐以求的画面,都会成真。

可他更怕,这一切都是假的。

等他陷进去,等他把心掏出来给她,她会像之前一样,毫不犹豫地踩碎,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林薇被他突如其来的暴怒吓住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却不敢再掉。

她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紧攥的拳头,看着他明明气得发抖,却始终没落下的手,心口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知道他在怕什么。

怕她重蹈覆辙,怕她再次背叛。

不止是她欠他的,还有她留给的那些伤。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的腰。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点试探,像只小心翼翼的鸟儿,依偎进他的怀里。

萧奕安浑身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

她的身子很软,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和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衣襟,带着温热的湿意,是她没擦干的眼泪。

“陛下,”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奴婢知道您不信。没关系,奴婢可以等。等您什么时候信了,等您什么时候......愿意相信奴婢一次。”

“陛下,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您,守着这养心殿,守着我们......家。”

最后那个“家”字,她说得极轻,却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萧奕安的心尖。

他的手臂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颤抖着环住了她的背。

力道很紧,像要把她揉进骨血里。

他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沉溺在她编织的梦里。

哪怕知道是假的,哪怕明天她就会笑着告诉他“陛下,您又上当了”,至少此刻,他想贪恋这份温暖。

就当是......偷来的时光吧,不,这些本来就是他的,他的“姐姐”只能是自己的,他不可能放她走的。

“林薇,”他埋在她的发间,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你最好......别骗朕。”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林薇在他怀里用力点头,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襟:“不骗您。再也不骗您了。”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散落的棋子静静躺在脚边,像一颗颗无法言说的心,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短暂的归宿。

萧奕安闭着眼,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度,心里却清楚地知道——

这场戏,他明知是假,却甘之如饴。

而她,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怕的从来不是她演戏,而是......她演着演着,自己先当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