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天刚蒙蒙亮,太医院院判就被李德全一路“请”到了养心殿。

老院判须发皆白,手里捧着药箱,脚步却稳,只是眼角的余光总往李德全脸上瞟——这公公一路催得急,脸上又明晃晃写着“陛下昨晚没睡好且心情复杂”,想来今日请脉的这位,定是位要紧人物。

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时,林薇刚梳好头发。

萧奕安不知何时站在了殿门口,玄色龙袍的领口微敞,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一夜未眠。他见她看过来,不自然地咳了声:“太医来了。”

林薇心里微暖,点头道:“谢谢陛下,有劳陛下挂心。”

老院判规规矩矩行了礼,刚要开口问脉,就被萧奕安打断:“仔细些。”语气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老院判心里一凛,忙应了声“是”,伸手搭上林薇的腕脉。

殿内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萧奕安站在几步外,背着手,指尖却在袖中悄悄蜷缩。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老院判的脸,看他眉头微蹙,看他捻着胡须沉吟,心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

怎么还不说?

是有了,还是没有?

林薇能感觉到腕上的力道不轻,也能感觉到萧奕安那道几乎要把人看穿的目光。她指尖微蜷,忽然有些后悔昨日的冲动——若是诊不出,他会不会又像昨夜那样疯魔?

片刻后,老院判收回手,躬身道:“回陛下,薇姑娘脉象平和,只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只是暂无孕相。只是姑娘近来似是忧思过甚,气血略有不足,臣开几副温补的方子调理便是。”

“暂无孕相”四个字,像盆冷水,兜头浇在萧奕安心上。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几分,方才还亮着期待的眼,猛地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果然......是骗他的。

她又骗了他。

刚刚说那话只是为了稳住她。

那股熟悉的暴怒和绝望又要往上涌,指尖刚要攥紧,却被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按住。

林薇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她的手覆在他手背上,掌心带着点微凉的汗:“陛下,院判说的是‘暂无’。女子受孕本就要看机缘,许是日子浅,还诊不出来呢。”

老院判在一旁听着,忙附和道:“薇姑娘说得是。女子月信若迟了十日半月,再来诊脉方能确定,眼下确实尚早。”

萧奕安没看老院判,只低头看着林薇。她的眼神坦然而温柔,没有丝毫被戳穿的慌乱,倒像是真的在替他宽心。

可他心里那道伤口,昨夜刚被“孩子”这两个字勉强缝上,此刻又被“暂无”撕开,疼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背过身去:“知道了。李德全,送院判出去,按方子抓药。”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李德全看这情形,心里咯噔一下,忙应着“是”,扯着还想说些什么的老院判往外走,临走前又给林薇递了个“姑娘您自求多福”的眼神。

殿门关上的刹那,萧奕安的肩膀忽然垮了下去。

他没回头,却能感觉到林薇走到了他身后。

他等着她解释,等着她道歉,甚至等着她像以前那样,冷冷地说“陛下何必当真”。

可她只是轻轻环住了他的腰,脸颊贴在他的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韧性:“萧奕安,我没骗你。”

他的身子猛地一僵。

她从未这样叫过他。总是“陛下”“陛下”,带着敬,带着疏,带着他最不喜的距离感。可这声“萧奕安”,像带着钩子,轻轻勾了下他的心尖。

“那日确实没喝避子汤。”她继续说,声音贴着他的衣料,带着点震颤,“我盼着有我们的孩子,盼着能有个牵绊,让你信我真的想留下。可若没有,也没关系。”

她顿了顿,抬手捂住他紧攥的拳头,用指腹轻轻摩挲他掌心的薄茧:“没有孩子,我也不走。萧奕安,你信我这一次,别再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好不好?”

他闭了闭眼,眼眶烫得厉害。

是啊,他又在较劲了。较劲她是不是骗他,较劲她心里有没有他,较劲那些早已过去的江南旧梦。

他像个困在执念里的傻子,明明怀里的温度是真的,她的声音是真的,却偏要抓住那些虚无的影子不放。

萧奕安转过身,看着她仰头望过来的眼。那眼里没有愧疚,没有躲闪,只有一片澄澈的坚定,像他小时候在御花园里见过的、映着月光的湖水。

他忽然就累了。

累得不想再猜,不想再闹,只想抓住眼前这双手,抓住这片刻的安宁。

“林薇,”他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蹭过她的眼角,“若......若一直没有呢?”

“那便一直陪着你。”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嘴角弯起个浅浅的笑,“陪着你批奏折,陪着你看朝阳,陪着你.......着这紫禁城,守到老,就我们两个好吗?”

守到老。

这三个字像颗石子,在他心湖里漾开最后一圈涟漪,然后彻底归于平静。

萧奕安忽然笑了,笑得有些释然,又有些无奈。他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像在确认她的存在:“好。那就守到老。”

管有没有孩子,不管她心里是不是还藏着江南,他都认了。

他舍不得再放她走,更舍不得再像昨夜那样,用狠话刺得她疼,也扎得自己流血。

偏殿的门没关严,李德全在外头踮着脚偷看,见陛下不仅没发怒,还对着薇姑娘笑了,惊得差点把手里的药包掉在地上。

他赶紧缩回头,对着身后的小太监比划:“快,去御膳房说,给偏殿加道冰糖炖雪梨,要甜的!”

而慈安宫那头,苏婉儿刚得了消息,说林薇没被诊出孕相,萧奕安却也没罚她,反而留她在养心殿偏殿歇着了。

“没罚?”苏婉儿捏碎了手里的帕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骗了陛下,陛下竟也没罚她?”

来报信的宫女低着头:“是。听说......陛下还让院判给林姑娘开了温补的方子,李德全公公亲自盯着煎药呢。”

苏婉儿猛地站起身,眼底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她原以为,昨夜听说林薇可能有孕了,她气了一晚上没睡。

现在没了孩子这个筹码,林薇定会被陛下厌弃,她正好趁机而入。可没想到,萧奕安对林薇的容忍,竟到了这个地步!

“太后呢?”苏婉儿咬着牙问。

“太后在佛堂礼佛,说是让您......别再惹事了,你在惹事她就不管你了,就把你送回苏家。”

“别再惹事?”苏婉儿冷笑,“我若不惹事,难道眼睁睁看着那个贱婢骑到我头上?”

她转身走到妆台前,拿起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那是太后前日赏她的,说等她得了宠,便让陛下封她为妃。

“去,”苏婉儿将步摇插回鬓间,对着镜子理了理衣襟,语气阴冷,“去告诉太后,说臣女身子不适,请陛下.......移步长乐宫坐坐。”

她就不信,萧奕安能一直护着林薇。这后宫,终究是要看身份,看手段的。一个卑贱的宫女,也配和她争?

而养心殿内,林薇正看着萧奕安笨拙地给她递药碗。药汁是温的,带着点微苦的甜,是老院判特意加了蜜调的。

“慢点喝。”他看着她小口抿着,眉头微微蹙着,像是他自己在喝药。

林薇喝完,把碗递给他,忽然笑道:“陛下好像很怕我苦着。”

萧奕安接过碗,耳根微红:“药本就苦。”

“那陛下昨日……”林薇故意拖长了声音,“对着我发火时,怎么不怕我疼着?”

他的动作顿住,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昨日......是朕不对。”

林薇看着他难得服软的样子,心里像被糖浸过,甜丝丝的。

她伸手,轻轻抓住他的袖子:“那陛下往后,不许再对我发火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萧奕安回头看她,见她眼里带着狡黠的笑意,像只偷到糖的狐狸。他喉结动了动,低声道:“好。”

窗外的晨光越发明媚,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林薇望着他的眼,心里悄悄说:萧奕安,你看,这一世,我们终于能好好说话了。

那些前世的怨,今生的伤,总会被这一点点的温暖,慢慢抚平的。

而她不知道的是,萧奕安也在心里默念:林薇,这一次,朕信你。

哪怕还是会怕,还是会患得患失,但他愿意,再赌一次。

赌她是真的想留下,赌他们能守到那句“守到老”。

殿外的风轻轻吹过,卷起几片落叶,却吹不散这满殿的暖意。慈安宫的檀香再浓,苏婉儿的算计再深,此刻都像是隔了层纱,模糊不清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手里这碗刚温好的药,和身边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