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烟雨楼前,风波再起

晨雾像一匹被扯碎的素纱,懒洋洋地趴在青石板路上。沈惊寒扶着苏轻晚走出祠堂时,露水打湿了他的鞋尖,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老道士正蹲在路边摆弄那两颗铁胆,晨光透过他花白的发梢,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师父,接下来往哪走?”沈惊寒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后背的伤口在走动时牵扯着疼,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老道士把铁胆揣回怀里,拍了拍道袍上的尘土:“烟雨楼。”他抬头看向东方渐亮的天色,“兵防图的另一半藏在那儿,你们俩得亲自去取。”

苏轻晚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可藩王的人会不会追上来?刚才祠堂里跑了一个...”

“跑了正好。”老道士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让他回去报信,省得咱们一个个去找。”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热乎的肉包子,“先垫垫肚子,到了烟雨楼,想吃什么没有?”

肉包子的热气混着葱花香扑在脸上,沈惊寒咬了一口,滚烫的肉馅烫得舌尖发麻。他看着苏轻晚小口啃着包子,侧脸沾着点面粉,像只偷吃东西的小松鼠,心里忽然泛起一阵奇异的暖意。这一路颠沛流离,倒是这丫头的存在,让血腥气里多了些烟火味。

三人沿着田埂往镇外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远处传来耕牛的哞叫,几个农人扛着锄头往田里去,晨雾中隐约可见炊烟袅袅——寻常人家的清晨,竟是他们此刻最奢侈的向往。

“烟雨楼到底是什么地方?”苏轻晚忽然问,“我在家时听父亲提起过,说那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地方,没人知道楼主是谁,也没人知道它藏在何处。”

老道士用竹笛敲了敲路边的野草:“说神秘也神秘,说寻常也寻常。它就建在洛水南岸的峭壁上,三面环水,只有一座吊桥能过去。寻常人去了只能喝杯茶,想见到楼主,得先过三关。”

沈惊寒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哪三关?”

“第一关考眼力,第二关考定力,第三关...”老道士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沈惊寒紧绷的脸偷笑,“考缘分。”

苏轻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愁绪散了些:“道长你又逗他。”她转头看向沈惊寒,发现他耳根红了,忍不住又补充道,“缘分这种事,谁说得准呢?说不定我们一去就能见到楼主。”

沈惊寒别过脸去看远处的晨雾,耳尖却烫得厉害。他自小在断剑庐长大,见惯了师兄弟间的打打杀杀,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苏轻晚的笑像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连伤口的疼都轻了几分。

走到正午时,他们在路边的茶摊歇脚。卖茶的老汉用粗瓷碗沏了浓茶,茶叶梗在碗底打着旋儿,苦香混着阳光的味道漫开来。沈惊寒正低头吹着茶沫,忽然瞥见两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朝这边张望,腰间隐约露出狼头标记——是藩王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用脚碰了碰苏轻晚的鞋,苏轻晚立刻会意,端着茶碗假装看风景,眼角的余光却在打量那两人。老道士慢悠悠地喝着茶,手指在桌沿轻轻敲着,像是在打什么暗号。

“客官,再来碗茶?”老汉提着茶壶走过来,粗粝的手指在沈惊寒碗沿敲了三下。

沈惊寒心里一动——这是江湖上“有危险,速离”的暗语。他仰头将茶喝完,掏出碎银放在桌上:“不必了,我们赶路。”

三人刚起身,那两个灰衣汉子突然拔出刀冲了过来,刀锋上的寒光在日头下晃得人睁不开眼。茶摊周围喝茶的几个客人瞬间散了,只有卖茶老汉慢悠悠地收拾着碗碟,仿佛没看见这场厮杀。

“抓住他们!”灰衣汉子的吼声刚落,沈惊寒已经将苏轻晚护在身后,右手的短剑出鞘半寸,冷冽的锋芒映着他眼底的寒芒。老道士不知何时摸出了竹笛,横在唇边作势欲吹。

就在这时,卖茶老汉突然将手里的茶壶掷了出去,粗陶壶在半空炸开,滚烫的茶水泼了灰衣汉子满脸。两人惨叫着捂脸的瞬间,沈惊寒的短剑已经刺穿了左边那人的手腕,老道士的竹笛则敲在右边那人的膝弯,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滚。”沈惊寒冷喝一声,短剑上的血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朵红梅。

灰衣汉子哪里还敢停留,捂着伤口连滚带爬地跑了。卖茶老汉这时才直起身,抹了把脸上的胡茬:“清虚道长,您这趟可是带了麻烦来。”

老道士嘿嘿笑了两声:“王老汉,多年不见,你的茶壶功倒是没退步。”他凑近老汉低声说了几句,老汉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最后点了点头,从茶摊底下拖出辆板车,“沿着这条路往西走,傍晚能到洛水渡口,板车给你们用,能省点力气。”

板车的木板被太阳晒得发烫,沈惊寒铺了层干草让苏轻晚坐下,自己则和老道士轮流拉车。苏轻晚几次想下来帮忙,都被沈惊寒按了回去:“你脚踝还有伤,老实坐着。”他的语气依旧冷冰冰的,手上的力道却很轻,生怕碰疼了她。

苏轻晚看着沈惊寒拉车的背影,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胛骨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透,隐约能看到绷带的轮廓。她忽然想起在沼泽时,他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屏障。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下来,像被温水泡过的棉花。

“沈惊寒,”她轻声喊,“你后背的伤是不是又裂了?我这里有金疮药。”

沈惊寒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没事。”

老道士在旁边嘿嘿笑:“傻小子,人家姑娘给你药你就拿着,逞什么强?”他转头对苏轻晚挤眼睛,“这臭小子打小就倔,当年练剑被石头砸了头,血流得满脸都是,还硬撑着把剑谱背完才肯包扎。”

苏轻晚听得心里发紧,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扔给沈惊寒:“拿着!不然我自己下来涂。”

沈惊寒接住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苏轻晚正别着脸看路边的野花,耳根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他忽然觉得,后背的疼好像真的轻了些。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到了洛水渡口。夕阳把河水染成了金红色,渡口停着几艘乌篷船,船夫们蹲在船头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老道士找了个面生的船夫,低声说了几句,又塞了块碎银,船夫才不情愿地点点头,让他们上了船。

乌篷船摇摇晃晃地驶离岸边,苏轻晚趴在船舷上看风景。晚风掀起她的发梢,带着水汽的凉意拂过脸颊,远处的山峦渐渐隐入暮色,只有山顶的孤松还挺着墨绿色的脊梁。

“你看那座山。”沈惊寒忽然站到她身边,指着西北方的一座峭壁,“烟雨楼就藏在那片云雾里。”

苏轻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峭壁上隐约有飞檐翘角探出云雾,檐角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从天边传来的仙乐。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那幅《烟雨归舟图》,画的正是这片山水,只是画中没有楼,只有一叶扁舟在雾中浮沉。

“原来画里是真的...”她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船舷上的青苔。

沈惊寒看着她被暮色染得柔和的侧脸,忽然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

苏轻晚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抖,指尖的力道重了些,掐得青苔簌簌往下掉。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惊寒以为她不会回答,才听见她轻声说:“去年冬天,一群黑衣人闯进家里,说要找什么兵防图。父亲不肯给,就被他们...”

她的声音哽咽了,暮色中看不清表情,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沈惊寒忽然想起师父说的话——苏家老友为了守护兵防图而死,原来苏轻晚的父亲,就是那个“老友”。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手在半空却停住了,最后只是从怀里掏出块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帕子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是上次在马车上用的那块。

“会报仇的。”他说,声音低沉却坚定,“我父亲,你父亲,还有所有因兵防图而死的人,都不会白死。”

苏轻晚接过帕子,攥在手心。帕子上的药香混着沈惊寒身上的气息,竟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了些。她抬头看向沈惊寒,暮色中他的轮廓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眼神却亮得像星子——那是一种不会被黑暗吞噬的光。

“嗯。”她用力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砸在船舷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乌篷船在水面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靠了岸。烟雨楼比他们想象中更壮观,整座楼阁依山而建,青瓦飞檐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从峭壁里长出来的一般。连接岸边的是座铁索吊桥,桥板间的缝隙大得能看见底下奔腾的洛水,风一吹就晃得人头晕。

“这桥...”苏轻晚看着吊桥,脸色有些发白。

“别怕,跟着我走。”沈惊寒走在前面,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掌心因为常年握剑而布满薄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苏轻晚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铁索在脚下咯吱作响,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水汽的凉意钻进衣领。苏轻晚闭着眼睛,只敢跟着沈惊寒的脚步走,掌心的汗把两人的手都浸湿了。走到桥中间时,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清脆的鸟鸣,睁眼一看,几只白鹭正从雾中掠过,翅膀扫过吊桥的铁索,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

“到了。”沈惊寒的声音在前面响起。

苏轻晚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桥头。烟雨楼的大门是用紫檀木做的,上面雕刻着繁复的云纹,门楣上悬挂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烟雨楼”三个字苍劲有力,笔锋里藏着股说不出的气势。

门童穿着青色长衫,见他们走来,躬身行礼:“三位是来喝茶,还是来寻人的?”

老道士摸了摸胡子:“寻楼主。”

门童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沈惊寒腰间的短剑上:“想见楼主,需过三关。请随我来。”

穿过前院时,苏轻晚注意到院墙边种着一片虞美人,花瓣上还沾着露水,红得像血。沈惊寒说这花又名“丽春花”,看着娇艳,根茎却有毒——就像这烟雨楼,表面清雅,内里不知藏着多少凶险。

第一关设在中院的凉亭里。亭中摆着张紫檀木桌,桌上铺着张宣纸,纸上用朱砂画着数十根交错的丝线,密密麻麻像张网。门童指着宣纸说:“请找出其中最长的一根丝线,限时一炷香。”

沈惊寒盯着宣纸看了片刻,忽然从腰间解下短剑,用剑尖轻轻挑起一根丝线的末端。那根丝线比其他的细了许多,在朱砂底色上几乎看不见,却在晨光下泛着极淡的银光。

“是这根。”他笃定地说。

门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点了点头:“沈公子好眼力。”

苏轻晚凑近一看,才发现那根丝线的末端系着个几乎看不见的银珠,在阳光下才会反光。她忍不住佩服地看向沈惊寒,却见他正望着亭外的虞美人出神,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

第二关在藏经阁。阁中摆满了书架,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的霉味。门童指着中央的蒲团说:“请在此静坐三个时辰,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可睁眼,不可起身。”

沈惊寒和苏轻晚在蒲团上坐下,老道士则被请到旁边的茶座休息。刚坐下没多久,苏轻晚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像是有人提着刀走来,刀锋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的心跳瞬间加速,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却想起沈惊寒说的“定力”,硬是闭紧了眼睛没动。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耳边忽然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凄凄惨惨,像是有人在诉说冤屈。苏轻晚的睫毛颤了颤,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红影从眼前飘过——是个穿着红衣的女子,长发遮着脸,手里捧着个血淋漓的头颅。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就在这时,手指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是沈惊寒,他闭着眼睛,指尖却准确地找到了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像在说“别怕”。

苏轻晚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想起父亲说过,世间幻象皆由心起,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看见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恐怖的声响和影子都摒除在外,只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有力。

三个时辰后,门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位定力过人,可过第二关。”

苏轻晚睁开眼,发现藏经阁里什么都没有,刚才的脚步声和哭泣声仿佛从未出现过。沈惊寒正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没事吧?”

她摇摇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还被沈惊寒握着,掌心全是汗。她赶紧抽回手,脸颊烫得像火烧,低头盯着蒲团上的纹路不敢再看他。

第三关在顶楼的露台。露台上摆着张棋盘,棋盘两边各坐着个白衣人,正对着空棋盘对弈。门童指着棋盘说:“楼主说,若两位能看出这盘棋的棋路,便是有缘。”

沈惊寒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皱起眉头。棋盘上没有棋子,却有许多深浅不一的凹痕,像是被棋子长期压出来的。苏轻晚凑近一看,发现那些凹痕的分布很奇怪,不像是寻常的棋路,倒像是...

“这不是棋路。”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惊喜,“这是兵防图的一部分!你看这里,像不像洛水的河道?还有这里,是迎客镇的地形!”

沈惊寒恍然大悟,看向那些凹痕的眼神瞬间变了。这些凹痕的分布,竟与他父亲留下的兵防图残卷上的标记隐隐相合!他看向那两个白衣人,发现他们的袖口绣着极小的鹰纹——和他那块玉佩上的雄鹰一模一样!

“我们看出来了。”沈惊寒沉声道。

两个白衣人忽然起身,躬身行礼:“楼主有请。”

露台尽头的屏风被推开,露出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癯,手里拿着一卷书,看到沈惊寒时,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玉佩上,眼神复杂:“沈将军的儿子,果然气度不凡。”

沈惊寒握紧了玉佩,声音有些发颤:“您认识我父亲?”

中年男子点头,指着旁边的座椅说:“坐下说吧。二十年前,我与你父亲曾在此对弈三日夜,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的声音在露台上回荡,混着远处洛水的涛声,将一段尘封的往事缓缓揭开。沈惊寒和苏轻晚静静听着,终于明白兵防图背后藏着怎样的惊天秘密,也终于知道,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路,比想象中更加艰难。

暮色降临时,他们从烟雨楼出来。沈惊寒手里多了个锦盒,里面装着兵防图的另一半残卷。苏轻晚走在他身边,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知道他心里压着千斤重担。

“别担心。”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兵防图合二为一,我们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沈惊寒低头看向她,暮色中她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他忽然想起在沼泽时,她也是这样,明明害怕得发抖,却还想着保护他。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握紧了手里的锦盒,也握紧了腰间的剑。

前路纵有千难万险,只要身边有她,有师父,有父亲留下的信念,他便无所畏惧。

吊桥在身后轻轻摇晃,洛水的涛声渐远,只有檐角的铜铃还在风中轻响,像是在为他们即将踏上的征途,奏响一曲无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