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四章 意志成钢

伤病的阴影,如同附骨之蛆,终于将我死死攫住。右腿在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彻底背叛了我,像一截毫无知觉的朽木。更可怕的是脊椎深处那隐秘的剧痛,它日夜啃噬,最终将我牢牢钉在了病床上。当医生用毫无波澜的语调宣布“完全瘫痪”时,我甚至没有感到意外,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从脚底蔓延到头顶。然后是黑暗,彻底的、无边无际的黑暗——连仅存的左眼也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世界被彻底关在了门外。肉体成了沉重的、毫无用处的废墟。床头柜上,那冰冷坚硬的勃朗宁手枪像恶魔一样无声地诱惑着我。只需轻轻一扣,所有的痛苦、屈辱、无望,都将烟消云散。手指颤抖着抚过那冰冷的金属,死亡的寒意顺着指尖爬升。然而,就在那绝望的深渊边缘,一个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炸响,那是朱赫来,是丽达,是无数牺牲战友的呐喊,更是我自己心底永不屈服的咆哮:“懦夫!这就放弃了吗?你的生命,难道只为了一双能跑能跳的腿、一双能看的眼睛吗?” 那声音像重锤,击碎了自杀的诱惑,也砸开了另一条布满荆棘的生路——我还有思想,还有记忆,还有一颗不肯冷却的心!我要拿起另一种武器——笔!把我们的斗争,把那些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信念,写下来,告诉后来的人!这个念头像一颗火种,在无边的黑暗和废墟中骤然点亮。

然而,写作对此刻的我,无异于攀登绝壁。瘫痪的身体禁锢着我,失明的双眼切断了光明的通路。最初的日子,摸索着在特制的硬纸板上刻字,常常歪斜重叠得无法辨认。焦躁像毒蛇噬咬内心,刻坏的纸板被我撕得粉碎。这时,母亲无声的守护如同港湾,她粗糙的手一遍遍抚平我紧皱的眉头。而更大的转机,是达雅的出现。这个原本是来照顾我的年轻姑娘,有着清澈的声音和金子般的心。她成了我的眼睛和手。我摸索着口述,她伏在桌边,一字一句地誊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黑暗中最美妙的乐章。有时,剧烈的疼痛让我语不成句,冷汗浸透衣衫,达雅便停下笔,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额头,低声鼓励:“保尔,别急,我们慢慢来,一个字一个字,总能写出来的。” 她的存在,像黑暗中的微光,温暖而坚定。

无数个日夜在病榻上流逝。我沉入记忆的深海,打捞那些炮火连天的战场、风雪呼号的筑路工地、同志们鲜活的面容、冬妮娅天真的蓝眼睛、丽达温暖的笑容、朱赫来钢铁般的话语……我口述着,用尽全部的精神,仿佛要把自己的灵魂刻进每一个字里。达雅的手飞快地记录着,她的声音也时常因激动而哽咽。终于,当达雅念出最后一个句点,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同时淹没了我。手稿被小心翼翼地寄往遥远的出版社。等待的日子漫长得令人窒息。我躺在黑暗中,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直到那一天,邮差送来了一个包裹。达雅颤抖着拆开它,拿出崭新的书册。她拉起我的手,轻轻放在那光滑的封面上。我的指尖触到了凸起的书名——《暴风雨所诞生的》。一股电流般的震颤瞬间传遍全身。我摸索着,抚摸着那些凹凸的文字,仿佛触摸着那些逝去的青春、战火、风雪和永不熄灭的信仰。达雅翻开书页,纸张摩擦发出悦耳的声响。“你听,保尔,”她的声音带着泪意,却无比明亮,“这是暴风雨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