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梳头匣
祖母走的那天,槐河村下了场黏糊糊的秋雨。她躺在老屋的土炕上,枕头边放着一个红漆斑驳的梳头匣,黄铜搭扣上的花纹被摸得发亮——那是她嫁过来时带的唯一嫁妆。
“匣子你留着,”弥留之际,她抓着我的手,声音轻得像蛛丝,“里面的东西,别扔。”
我以为她说的是匣子里的木梳和断齿的篦子。祖母一辈子节俭,头发白了还在用那把酸枣木梳,梳齿间总缠着几根灰白的发丝,像永远解不开的结。
直到三天后,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才发现梳头匣的异样。
那天下午,我蹲在堂屋的地上,把匣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木梳、篦子、半盒蛤蜊油、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是年轻时的祖父,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匣底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摸上去潮乎乎的,像浸过水。
我把绒布掀开,心脏猛地一缩——下面不是木板,而是一绺乌黑的长发。
那头发约莫三尺长,编得整整齐齐,用红绳系着,摸上去竟有些温热,不像存放了几十年的旧物。我愣了半晌,想起祖母晚年已经满头白发,这头发是谁的?
“小陈,你祖母的老柜子钥匙在哪?”门外传来王婶的声音,她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来帮忙收拾祖母的药箱。
我慌忙把头发塞回匣底,盖上绒布,应了一声“在抽屉里”。王婶走进来,眼睛扫过桌上的梳头匣,突然“咦”了一声:“这匣子……你祖母年轻时,是不是总在夜里梳头?”
我愣了:“您怎么知道?”
王婶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忽明忽暗:“三十年前我刚嫁过来时,就住在你家隔壁。那时候你祖母才四十出头,头发黑得发亮,却总在半夜梳头。有天夜里我起夜,听见你家屋里传来‘吱呀、吱呀’的声,扒着窗缝一看——你祖母坐在梳妆台前,背对着我,手里拿着木梳,可镜子里……根本没人。”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冷汗。
“后来我跟你祖父提过,”王婶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脸一下子就白了,说‘别乱说,她就是睡不着’。但从那以后,你家夜里再也没响起过梳头声。”
我攥着梳头匣的手开始发抖,突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眼神——她盯着匣子,像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
当天夜里,我躺在祖母的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屋的墙是土坯砌的,风一吹就“呜呜”响,像有人在窗外叹气。后半夜,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一阵极轻的“沙沙”声。
声音是从梳妆台那边传来的。
我猛地睁开眼,借着月光看见那个红漆梳头匣正微微颤动,黄铜搭扣“咔哒”一声自己弹开了。一缕乌黑的长发从匣口探出来,像有生命般,顺着桌面缓缓爬向地面。
我浑身僵硬,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那头发越爬越长,末梢卷了卷,竟缠上了我的脚踝。
冰凉的触感顺着皮肤往上爬,我终于看清,头发里裹着一张极小的纸条,上面用褪色的蓝墨水写着一行字:
“三姑娘,明日午时,槐河桥上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