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东五十岁生日那天,是在桥洞下过的。

秋末的风卷着碎雨,往衣领里钻。他把捡来的纸箱拆开,一半垫在身下,一半挡在身前,算是给自己搭了个临时的窝。怀里揣着半瓶冷掉的二锅头,是早上在垃圾桶旁捡到的,瓶身上的标签都磨掉了,只剩下"56度"的字样还清晰。

"五十了啊。"阿东对着灰蒙蒙的天,喃喃自语。喉结动了动,想喝口酒,却发现瓶底朝天,只剩下点挂壁的酒液。他自嘲地笑了笑,皱纹堆在一起,像块被雨水泡胀的旧抹布。

年轻的时候,他也想过出人头地。在工厂当学徒时,跟着师傅学车床,手指被铁屑烫出好几个疤,也咬牙没哭。后来工厂倒闭,他去工地搬砖,扛着水泥袋爬脚手架,汗水能把工装浸透成深色。再后来,他开了个杂货铺,起早贪黑守着三尺柜台,以为能攒点钱,给老家的爹娘盖间瓦房。

可生活这东西,从来不由人算。

杂货铺被连锁超市挤黄了,他去跑摩的,又遇上政策收紧,车被收了不说,还罚了半年的收入。爹娘走的时候,他连副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还是街坊凑钱帮他办的后事。四十岁那年,他认识了个女人,以为能搭个伴过日子,结果人家卷走他最后一点积蓄,消失得无影无踪。

"都是命。"阿东以前总听老人说这话,年轻时不信,觉得人定胜天。现在躺在桥洞下,听着远处汽车驶过的轰鸣声,倒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

雨下大了,砸在纸箱上噼啪响。阿东缩了缩脖子,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给他讲的故事。说山里有修行的道士,能腾云驾雾,能长生不老,能把世间的苦都化成风,一吹就散。

"要是能修练成仙就好了。"他小时候总缠着奶奶问,"成仙了是不是就不用饿肚子了?"

奶奶笑着拍他的头:"傻孩子,成仙了,就没这些烦心事了。"

那时候觉得是戏言,现在却成了唯一的念想。

他想起去年冬天,在公园长椅上蜷着,有个穿校服的小姑娘,把手里的热包子分了他一个。"爷爷,这个给你。"小姑娘的声音像春日的阳光,暖得他鼻子发酸。可转身就看见她妈妈,把她拉走时,低声说"离叫花子远点,脏"。

他也想起有次生病,发着高烧躺在地上,是个捡破烂的老头,把他拖到避风的地方,给了他半盒退烧药。"撑过去就好了。"老头叹着气,"这世道,谁不难呢。"可没过半年,就听说老头在翻垃圾桶时,被倒塌的纸板砸死了。

人情冷暖,他尝了个遍。有过被陌生人递来的一杯热水烫暖的心,也有过被亲戚指着鼻子骂"窝囊废"的寒。到最后,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剩下桥洞、纸箱,和这没完没了的雨。

"累了。"阿东闭上眼睛,雨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膝盖,年轻时在工地摔过,阴雨天就疼得钻心。他想,就这样吧,五十岁,不算长,也不算短,够了。

要是有来世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似的疯长。

来世,他不想再做人了。不想再为了几两碎银,把腰弯得像弓;不想再被人看不起,活得像粒尘埃;不想再尝这悲欢离合,最后落得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