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凌晨四点的连云港港区,空气是粘稠的咸腥。巨大的龙门吊在灰蓝的天幕下静止成沉默的钢铁剪影,像史前巨兽的骸骨。海水在不远处拍打着水泥岸堤,发出空洞而固执的哗啦声,每一次冲刷都带走一点陆地的温度,留下更深的冰冷。我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硬、浸透了机油和海水味的旧工装外套,寒气依旧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布料,钻进骨头缝里。

脚下的水泥地坪残留着白昼烈日炙烤后的余温,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缩在巨大的集装箱投下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坚硬的箱壁。集装箱铁皮上,被海水和岁月侵蚀出的斑驳锈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张张模糊而悲伤的脸谱。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几乎握不住那半截快燃尽的烟。烟头的红光在浓重的黑暗里微弱地明灭,像一只濒死的萤火虫。每一次吸入,辛辣的烟雾呛进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幻的暖意,随即是更深沉的寒意。

远处,港口灯塔的光柱像一把冰冷的巨剑,无声地劈开沉沉的雾霭和海面,旋转着,扫过漆黑的海水,扫过停泊的巨轮模糊的轮廓,偶尔也扫过我这片蜷缩的阴影。光柱掠过眼睛的瞬间,带来短暂的刺目,随即世界又沉入更深的黑暗。就在这光与暗交替的眩晕里,一个名字带着海盐的颗粒感,突兀地、尖锐地撞上舌尖——沈盐。

沈盐。舌尖轻轻抵住上颚,再分开,两个音节在冰冷咸涩的空气里几乎无声,却在我耳蜗深处引发一阵尖锐的嗡鸣。像一根埋在血肉深处多年、早已被遗忘的锈蚀铁钉,被这港区深夜的冷与咸猛地唤醒,开始隐隐作痛。这痛感牵引着记忆,逆着时光冰冷的洋流,一路下沉,沉向那个被海风、盐粒和廉价霓虹浸泡的夏天。

***

2010年的夏夜,连云港的空气热得像一块刚从蒸笼里扯出来的湿毛巾,沉甸甸地糊在脸上、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水的咸腥和地面蒸腾的热气。盐河巷夜市,是这座港口城市粗粝皮肤上一块滚烫的、永不结痂的疤。霓虹灯管拼凑出歪歪扭扭的招牌,廉价而刺眼的光晕在油烟和水汽中晕染开,红的“海鲜大排档”,绿的“老王烧烤”,蓝的“小妹冷饮”,光怪陆离地涂抹着狭窄巷道的两侧。空气被无数种气味霸道地占据:烤鱿鱼在铁板上滋啦作响迸发的焦香,蒜蓉粉丝扇贝蒸腾出的浓郁鲜香,辣炒花蛤呛人的辛烈,油炸臭豆腐那极具侵略性的、令人掩鼻又垂涎的“香”,还有汗味、劣质香水味、啤酒的麦芽气息……它们浓稠地搅和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而原始的生命力场,喧嚣着,蒸腾着,几乎要将人溺毙其中。

人声鼎沸。塑料板凳腿摩擦水泥地的刺啦声,老板们嘶哑着嗓子揽客的吆喝,食客们划拳碰杯的喧哗,劣质音响里放着的网络神曲震得地面都在发颤……所有的声音都失去了清晰的边界,融合成一片巨大而混沌的背景噪音,嗡嗡地撞击着耳膜。

我坐在“老船长烧烤”油腻腻的折叠桌旁,塑料凳矮得硌人。桌上散乱着几个空啤酒瓶,竹签子堆成了小山。刚下工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在四肢百骸,只想让这冰凉的啤酒和辛辣的食物暂时麻痹感官。邻桌几个光着膀子、露出大片刺青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划拳,声音大得震耳。其中一个输急了,猛地一拍桌子,油腻的盘子都跟着跳了一下,粗鄙的咒骂声像刀子一样劈开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