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挤过旁边那桌闹腾的人群,带着一阵微凉的风,突兀地闯入了我眼前这片被油烟和噪音笼罩的角落。是个姑娘,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蓝色工装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一截晒成小麦色的纤细手腕。下身是一条同样洗得发白的深色工装裤,裤脚沾着些干涸的泥点。她没看任何人,径直走到我们这桌旁边的过道上,弯下腰,去捡滚落在桌脚阴影里的一个空啤酒瓶。

她的动作很利落,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麻利。弯腰时,几缕汗湿的、略显枯黄的发丝粘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脖颈上。昏黄摇晃的灯泡光线下,能看清她侧脸的轮廓,线条清晰而安静,鼻梁挺直,嘴唇抿着,透着一股与这喧嚣油腻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倔强。她捡起瓶子,直起身,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我们这桌狼藉的杯盘。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目光撞上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不大,形状是好看的杏核眼,瞳仁却异常的黑,黑得像深夜无星无月的海面,沉静得近乎漠然。然而,在那片沉静无波的黑海深处,却像蕴藏着某种极其沉重的东西,一种远超她年龄的、近乎钝感的疲惫,沉甸甸地坠在眼底。那疲惫如此之深,深得让周围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霓虹、所有的汗水和油烟,都在触及她眼神的刹那,诡异地褪色、消音,仿佛被吸入了那片寂静的海域。

时间在那一瞥中仿佛凝滞了万分之一秒。周围鼎沸的人声、呛人的油烟、邻桌粗鲁的叫骂,瞬间被推远,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世界骤然收缩,只剩下那双沉静如夜海、疲惫如深井的眼睛。

她似乎并未在意这短暂的交汇,视线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掠过一片无意义的空气。她拿着那个空瓶,转身,像一尾沉默的鱼,悄无声息地重新汇入身后汹涌嘈杂的人潮,很快被烧烤摊弥漫的浓重烟雾和晃动的人影吞没,消失不见。

我端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冰凉的液体在杯壁凝结出水珠,滑落在手指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留下一个清晰而微妙的凹痕。那个穿着旧工装、眼神沉静如海的瘦削身影,像一枚生锈的锚,猝不及防地抛进了我那个被啤酒和油烟浸泡的、昏昏沉沉的夏夜。

“喂!发什么愣?喝啊!” 工友老张粗粝的声音和油腻的手掌重重拍在我肩上,震得我手里的啤酒晃了出来。感官瞬间被拉回现实——呛人的油烟味重新涌入鼻腔,邻桌的划拳声、老板的吆喝声、劣质音响的鼓点声如同潮水般轰然回涌,再次将人淹没。刚才那万分之一秒的寂静,恍如幻觉。

“没…没什么。”我仰头灌下杯中剩余的啤酒,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点被那双眼睛点燃的、微弱的异样感。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那姑娘消失的方向,只有攒动的人头和弥漫的烟雾。

“看见刚才那捡瓶子的妞儿没?”老张顺着我的目光瞥了一眼,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沈老蔫家的闺女,叫沈盐。盐场里长大的丫头,苦命哟。”他摇摇头,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看透世情的唏嘘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爹前年在盐池子里泡久了,腿坏了,瘫了。家里还有个药罐子老娘。这丫头,白天晒盐,晚上还得跑这儿来捡瓶子贴补家用,跟个陀螺似的转。”老张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啧了一声,“小小年纪,那眼神…啧啧,跟熬干了的卤水似的,没一点活泛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