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节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是张鹏那张被酒气与暴戾熏得扭曲的脸,还有他砸过来的酒瓶撕裂空气的尖啸。吴空猛地一挣,像是溺水的人终于冲破水面,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撞得生疼。

冷,一种深入骨髓的湿冷。他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还残留着劣质煤烟那股呛人的硫磺味儿。

视线艰难地聚焦。糊着旧报纸的顶棚,被烟熏得发黄的房梁,还有墙上那张褪色发脆的“劳动最光荣”年画……一切都像蒙着一层毛玻璃,既陌生又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他僵硬的眼珠转动,落到窗台上那个积满灰尘的“先进生产者”搪瓷缸子上——那是他爸吴建国还在世时厂里发的。

1980年。腊月里一个冻掉下巴的清晨。他回来了,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起点之前。

灶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姐姐吴玥在生火。吴空掀开沉重得像灌了铅的旧棉被,趿拉着露出脚趾头的破棉鞋,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冷的棉花上,虚浮又沉重。他挪到灶间门口,倚着冰冷的门框往里看。

昏黄摇曳的煤油灯光下,吴玥正蹲在小小的煤炉前。炉口映着她半边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她用火钳小心地拨弄着蜂窝煤块,火苗“噗”地一下窜起,照亮了她紧抿的嘴唇和那双眼睛——那绝不是十八岁少女该有的眼神。

那不是青涩懵懂,也不是对未来生活的希冀憧憬。那里面沉淀着一种吴空极其熟悉的东西,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碾磨过后留下的疲惫、警惕,还有深不见底的……哀恸。像一口枯井,投下再大的石头也激不起半点水花。

吴空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前世姐姐被张鹏打得奄奄一息,躺在医院病床上,眼神就是这样空洞又死寂。

“姐…”吴空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吴玥拨弄煤块的动作骤然一顿,身体有瞬间的僵硬。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肩膀微微绷紧,片刻之后,才缓缓转过脸。当她的目光落在吴空脸上时,那深潭般的眼底猛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震颤,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覆盖。

“醒了?”她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强行压下去的沙哑,“煤烟有点倒灌,呛着了吧?粥快好了,去洗把脸,精神点。”她说完,又低下头,专注地盯着炉火,仿佛那跳跃的火苗里有她全部的世界。

就是这平静!这死水般的平静!前世姐姐被张鹏打得头破血流,邻居劝她离婚,她也是这样沉默着,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的枯树,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吴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这腊月的晨风还要刺骨。他几乎可以确定——姐姐吴玥,也回来了!带着前世那满身伤痕和一颗被彻底碾碎的心。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面糊糊,就着一小碟腌得齁咸的萝卜干。姐弟俩默默无言地吃着,屋子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呼啸的北风。压抑的气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突然,院门被拍得“哐哐”响,一个带着刻意亲热和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传了进来:“玥儿!玥儿在家不?开开门啊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