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喀什的夜,沉得早。戈壁滩的冷风掠过疗养院低矮的土墙,发出呜呜的低咽。沫婉服了药,呼吸在制氧机低沉的嗡鸣中渐趋平稳,沉入了梦乡。她苍白的面容在昏黄的壁灯下显得格外脆弱,长睫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穆择坐在窗边的旧书桌前,脊背僵硬。桌上摊着几本翻旧的财经杂志,像一道脆弱的屏障。屏障之后,才是他真正的战场——那部屏幕边缘磨损的旧手机,此刻正散发着幽蓝的光,映亮了他眼底密布的血丝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

屏幕上,红绿交错的线条如同扭曲的心电图,无声地跳动着。这不是游戏,是搏杀。他全部的“弹药”,是卖掉江南房子后勉强留下的二十万“救命钱”。此刻,这二十万像被投入惊涛骇浪的小船,在名为“股市”的凶险海域里颠簸沉浮。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滑动,快得像扑食的鹰隼。没有深思熟虑,没有长远布局。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他像最贪婪又最胆怯的赌徒,只追逐最炽热的火焰——那些因为一条模糊的边疆开发传闻、或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药企研发“突破”消息而突然拔地而起、成交量暴增的股票。它们的名字陌生,图形陡峭,像悬崖上摇摇欲坠的危石。

指尖落下,买入!

心跳瞬间飙高,血液冲上耳膜。几万块瞬间化作冰冷的数字,押注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上。

然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眼睛死死盯住分时图上那根纤细的白线。每一次微小的上扬,都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狂喜;每一次无力的回落,都像重锤砸在胸口。屏幕的蓝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但他不敢移开视线,仿佛一眨眼,那脆弱的盈利就会化为乌有。

终于,白线挣扎着爬升了几个百分点。够了!贪婪是毒药!穆择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狠狠戳向“卖出”按钮。

交易成功的提示跳出。

他像虚脱般靠向椅背,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账户余额跳动了一下——二十万零几千。微薄的盈利,如同在沙漠中跋涉许久后舔舐到的一滴露水,短暂地滋润了干裂的心田,却无法解除深入骨髓的饥渴。

但这丝微光很快被更深的焦虑吞噬。这点钱,够干什么?

沫婉每天吸的医用氧、那些瓶瓶罐罐的特效药、疗养院的床位费、古丽院长额外关照的伙食费……像一张无形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带来的现金在迅速消耗,那张绑定着“二十万”的银行卡,是他最后的堡垒,也是他被迫挥舞的武器。每一次操作,都像是在堡垒的墙砖上撬动,稍有不慎,便是墙倒屋塌。

他揉了揉酸涩发胀的眼睛,目光扫过屏幕角落的时间——已是凌晨一点。窗外,天山的雪峰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亘古不变的寒光,像一位沉默的审判者,俯视着他在方寸屏幕间的挣扎。

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白天陈医生凝重的叮嘱,想起沫婉午后因干燥引发的轻微咳嗽,想起她看着蔫掉的野花时那抹淡淡的惋惜……所有的画面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最终都化作了屏幕上那串冰冷数字的压力。

他不能停,也不敢停。即使眼皮沉重得打架,即使精神已经绷紧到极限。他必须在这片数字的丛林中,继续猎杀那渺茫的“利润”,去填补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为了婉婉能多吸一口顺畅的气,为了那瓶可能有效的进口药,为了……那遥不可及的“奇迹”。

他灌下一大口早已凉透的浓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强行驱散睡意。指尖再次滑动屏幕,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新的猎物。幽蓝的光,映着他疲惫不堪却异常执拗的脸庞。在这寂静的戈壁之夜,他成了被数字囚禁的困兽,为了心尖上那点微弱的光,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绝望的搏杀。

这天下午,沫婉难得睡了个安稳的午觉。穆择坐在床边守着她,手里拿着手机,眉头紧锁。屏幕上是两支他盯了一上午的股票,一支冲高回落,套住了他一点资金;另一支尾盘突然异动,有大单持续买入,股价开始翘尾。他在犹豫:是立刻止损第一支?还是追入第二支博一个明天的溢价?

盈利是有的,但如同戈壁滩上的雨,零星而短暂。有时运气好,押中一支早盘急拉后高位震荡的股票,他在午后相对高点卖出,账户里能多出几千块。有时判断失误,买入后股价就掉头向下,他只能忍痛割肉,亏损几百上千。更多的时候,是买入后股价不死不活地横盘,消耗着他的时间和精力,最终在尾盘微利或微亏出局。账户的总资金像蜗牛一样缓慢爬升,又时常因为止损而回撤,始终在一个令人焦虑的区间内波动。

每一分钱的波动,都牵动着穆择紧绷的神经。深夜的寂静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机屏幕光在黑暗中闪烁。盈利时短暂的狂喜,亏损时噬心的懊恼,横盘时焦灼的等待……巨大的精神压力像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即使在沫婉身边躺下,也常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眼底的血丝越来越多,下巴上的胡茬也懒得天天刮,整个人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