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戈壁滩的阳光依旧炽烈,透过窗户,在简陋的水泥地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沫婉靠在床头,小口喝着穆择喂到唇边的温水。她的精神比前几日似乎萎靡了些,恹恹的,连窗外雪山的轮廓也引不起她多少兴趣,只是安静地看着穆择。

“今天……胸口有点闷。”她轻声说,眉头微微蹙着。

穆择的心立刻揪紧,连忙放下水杯,拿起床边柜上的指脉氧仪夹在她纤细的手指上。数字跳动了几下,稳定在一个比平时略低的数值上。“血氧有点低,”他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眼底的担忧藏不住,“别担心,陈医生新开的那个扩张支气管的药,我待会儿就去镇上买。”他轻轻抚了抚她微凉的手背,动作带着安抚的意味。

买药。这两个字像一块石头投入穆择的心湖。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昨晚,又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短线搏杀。他盯上了一支据说有重组预期的本地基建小盘股,在它早盘放量异动时果断杀入。买入后股价却像被钉住一样,横盘了近三个小时,消耗着他所剩无几的耐心和勇气。就在他几乎要绝望割肉时,下午两点半,几笔神秘大单突然涌入,股价如同火箭般蹿升!穆择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死死盯着屏幕,在股价冲高回落前的最高点,以近乎本能的反应按下了“卖出”!

交易成功的瞬间,巨大的虚脱感和短暂到极致的狂喜同时攫住了他。账户余额清晰地显示着:210,750元。盈利终于艰难地爬上了5%的台阶,多出了一万块。这笔钱,如同久旱后的甘霖,让他几乎窒息的压力得到了一丝喘息。

这笔盈利,不能再留在账户里搏杀了。它必须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沫婉的药、疗养院的费用、日常的开销……他需要现金,需要看到它被花出去,换来能握在手里的“保障”。

“你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去镇上买药。”穆择替沫婉掖好被角,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嗯,路上小心。”沫婉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穆择揣上手机和钱包,快步走出疗养院。镇上的农村信用社是唯一的银行网点。ATM机前没人,他插卡、输入密码,手指在“取款”按钮上停顿了一瞬。取多少?他脑中飞快计算着:陈医生开的进口药不便宜,估计要一千多;疗养院这个月的费用快到期了,三千;日常伙食和一些必需品……他咬了咬牙,按下了“5000”。机器发出点钞的沙沙声,五沓崭新的百元钞票吐了出来。他迅速将厚厚一叠现金塞进钱包最里层,那张薄薄的取款凭条也被他小心折好收起。看着钱包瞬间充实的厚度,一种短暂而扭曲的“安全感”油然而生,尽管他知道,这厚度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消耗。

买药的过程很顺利。从药店出来,钱包的厚度明显消减了一截。穆择走在尘土飞扬的主街上,午后的阳光晒得人发晕。路过买买提家的馕铺时,浓郁的麦香和新出炉的馕饼焦香扑面而来。他走进去,照例买了两个刚出炉的大馕。

“穆择哥!又来给沫婉姐姐买馕啦?”艾莱依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踮着脚在擦拭高高的货架,听到动静回过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鹅黄色的头巾衬得她活力四射。

“嗯。”穆择付了钱,接过热乎乎的馕饼。目光扫过柜台,看到旁边一个玻璃罐里盛着金黄色的、浓稠剔透的液体,上面贴着维汉双语的标签——“野生沙棘蜜”。

“这是什么?”他随口问道。

“沙棘蜜呀!”艾莱依跳过来,拿起罐子,献宝似的晃了晃,“我们天山脚下野沙棘果酿的蜜,可稀罕了!润肺止咳,对嗓子特别好!甜甜的,沫婉姐姐肯定喜欢!”她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推销自家好东西的热情。

穆择心中一动。沫婉最近总说喉咙干痒,咳嗽也多了些。这天然的蜂蜜,或许比那些化学合成的润喉糖要好?“多少钱?”他问。

“这个贵一点,野生的嘛,要一百八一罐。”艾莱依说。

一百八。穆择心里快速掂量了一下。刚取的钱,药花了近一千五,疗养院费用是大头……但看着艾莱依期待的眼神,想到沫婉每次咳嗽时微蹙的眉头,他几乎没有犹豫。“拿一罐吧。”

“好嘞!”艾莱依开心地应着,手脚麻利地给他装好。

就在穆择接过蜂蜜罐,准备把钱包塞回口袋时,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条,随着他抽钱包的动作,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哎,掉了!”艾莱依眼尖,立刻弯腰去捡。

穆择心头猛地一跳!那是ATM机的取款凭条!他下意识地想去抢,但艾莱依动作更快,已经捡了起来。她以为是张废纸,随手就要展开看看是什么。

“别……”穆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艾莱依已经展开了纸条。上面清晰地打印着:

交易类型:取款

金额:5,000.00 CNY

卡号后四位:****

可用余额:205,750.00 CNY

艾莱依看着纸条上的数字,那双总是充满好奇和活力的琥珀色眼睛,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真实的惊讶。她抬起头,看看纸条,又看看穆择瞬间变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的脸色,再看看他手里拎着的药和那罐昂贵的蜂蜜,最后目光落在他明显带着疲惫和憔悴的脸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穆择哥……”艾莱依的声音低了下来,没有了平日的清脆,带着一丝迟疑和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你……你取了好多钱啊?”她显然对“二十万”这个数字没有太具体的概念,但“五千”的取款额和后面那一长串余额,足以让她这个小镇姑娘感到震惊。她联想到他深夜对着手机紧锁的眉头,联想到桌上那些看不懂的“天书”杂志,一个模糊却沉重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穆择哥在做一件很重要、很费钱、也很辛苦的事情,为了沫婉姐姐。

穆择飞快地从她手中抽回那张凭条,胡乱塞进口袋,动作带着一丝狼狈。他避开艾莱依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嗯……要用钱的地方多。”他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股市的凶险,经济的重压,这一切都太沉重,与艾莱依阳光般单纯的世界格格不入。

艾莱依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紧绷的嘴角,抿了抿唇,没有再追问。她把装着蜂蜜的袋子递给他,眼神里的惊讶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理解和同情的温柔。“这个蜜……沫婉姐姐喝了,嗓子一定会舒服的。”她轻声说,语气格外认真。

“谢谢。”穆择低声道,接过袋子,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馕铺。身后,艾莱依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久久没有移开。

回到疗养院,穆择先将新买的药收好,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罐金黄的沙棘蜜放在沫婉的床头柜上。

“这是什么?”沫婉被那漂亮的颜色吸引,轻声问。

“沙棘蜜,艾莱依家卖的,说是野生的,润肺。”穆择拧开盖子,一股清甜馥郁的果蜜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他用小勺舀了一点晶莹浓稠的蜂蜜,递到沫婉唇边,“尝尝?”

沫婉就着他的手,轻轻舔了一点。甘甜中带着沙棘果特有的、微酸的果香瞬间在舌尖化开,滋润了干涩的喉咙。“好甜……真香。”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像阴霾中透出的一缕阳光。

看着她的笑容,穆择心中那点因暴露余额而产生的尴尬和艾莱依目光带来的微妙压力,似乎都被这甜香冲淡了。他坐到床边,又舀了一小勺喂她,动作温柔。

“贵吗?”沫婉咽下蜂蜜,忽然轻声问。

穆择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不贵,你喜欢就好。”他看着她满足地小口吃着蜂蜜,心里却沉甸甸的。钱包里那叠厚厚的现金,此刻仿佛带着温度,也带着重量。它能换来药,换来蜜,换来沫婉此刻的笑容,却填不满那个名为“未来”的巨大窟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张写着余额的取款凭条,像一块烙铁,烫着他的指尖。窗外的天山依旧沉默,而屏幕后的搏杀,远未结束。他藏起了凭条,也藏起了那份喧嚣在心底的焦虑,只让房间里弥漫着沙棘蜜清甜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