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月初的风,还裹着盛夏尾巴上的燥热,蛮横地撞开高一(七班)教室那几扇老旧的绿漆木窗,卷起讲台上薄薄一层新落的粉笔灰。

空气里浮动着新课本油墨的微涩、廉价塑料椅套的淡淡气味,以及五十多个少年人聚在一起特有的、蓬勃又带着点试探性的喧嚷。

赵屿川坐在靠窗倒数第二排。位置是班主任王老师随手一指安排的,他没什么意见。

新发的崭新课本在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唯独一本厚厚的素描本摊开着,压在最上面。

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几道试探性的凌乱线条,勾勒着一个模糊的、努力回忆的侧影轮廓——大概是刚才走廊里匆匆瞥见的一个背影。

他盯着那几根线条,眉心微蹙,总觉得哪里不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炭笔尖,黑灰沾上了指腹。

“哎,新同桌!”一个洪亮得有点过分的嗓门在耳边炸开,伴随着一股热腾腾的汗气和运动饮料的甜腻味道。

一个身影重重地砸进旁边的座位,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

赵屿川侧过头,撞上一张咧得大大的笑脸,寸头,皮肤是常在太阳底下奔跑的微黑,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玻璃球,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自来熟。

“我叫陈默!沉默的默!以后咱俩就是战友了!”

赵屿川被他这过于旺盛的生命力冲得往后仰了仰,还没想好怎么接话,陈默已经自来熟地探头过来看他桌上的东西:“嚯!画画呢?高手啊兄弟!”他粗糙的手指毫不客气地就要往素描本上戳。

赵屿川下意识地用手臂挡了一下,把本子往自己这边挪了挪,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别介啊,看看嘛!”陈默毫不在意他的冷淡,大大咧咧地拍他肩膀,力道沉得像块板砖,眼睛“以后就是同桌了,革命友谊……”

他后面的话被一个轻柔又略带急促的声音截断了。

“同学,打扰一下。”

那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赵屿川耳畔的嘈杂。他下意识地抬起头。

前桌的女孩不知何时转过了身。她微微侧着,一手还按在自己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另一只手悬在半空,指尖纤细。

阳光正好从她身后的窗户斜切进来,给她柔软垂落的鬓发和光洁的额头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她的眼睛很亮,清澈得像初秋的湖水,此刻带着一丝不太好意思的请求,目光径直落在赵屿川脸上。

“请问,你有橡皮吗?我的……好像忘带了。”她声音不大,语速稍快,脸颊透出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薄红。

赵屿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刚才陈默制造的噪音、教室里其他地方的嗡嗡议论,瞬间被某种奇异的过滤网筛掉了,只剩下眼前这张脸和她的声音。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头,手忙脚乱地在笔袋里翻找。塑料笔袋被翻得哗啦作响,几支笔滚了出来,他更加慌乱。

“有…有的。”他终于从笔袋角落抠出一块用了一半的、四四方方的白色绘图橡皮。橡皮表面还沾着些许铅笔灰,看起来有点脏。

他迟疑了一下,飞快地用拇指蹭了蹭橡皮相对干净的一个角,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捏着那个角,递过去。

“谢谢。”女孩快速接过橡皮,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指关节。那触感微凉,像一滴露珠滚过皮肤。

她抿唇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酒窝在颊边一闪而逝,随即迅速转回身去,只留下一个扎得高高的、乌黑柔顺的马尾辫,发尾随着她转身的动作,在空气中划出一道轻巧的弧线。

就在她完全转过去的瞬间,那道带着生命力的弧线末端,像调皮的精灵,不偏不倚,轻轻扫过赵屿川摊开在桌面上的素描本边缘。

赵屿川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眼睁睁看着那束发梢扫过的地方——正是他之前反复涂抹、试图描绘一个模糊侧脸的位置。

柔软的头发扫开了纸面上一些松散的炭粉颗粒,留下几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弧度的浅痕,像某种神秘的印记,覆盖在他原本的潦草线条之上。

更要命的是,他刚才无意识描摹的、那个模糊的低头写字的背影轮廓,此刻竟鬼使神差地、无比诡异地,与眼前这个前桌伏案时微微低头的剪影,重合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脖子根直冲上头顶,烧得他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他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猛地伸手,“啪”地一声用力合上了素描本!

动作又快又急,带起一小股风,吹得前面女孩颈后的几根碎发都跟着飘动了一下。

“嗬!”旁边的陈默发出一声短促的、充满玩味的惊叹。

他刚才可看得一清二楚,前桌女孩回头借橡皮,他这新同桌那副呆头鹅样,以及橡皮递过去时指尖碰到的瞬间,赵屿川耳朵尖瞬间爆红的样子。

现在这反应,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陈默凑近赵屿川,胳膊肘不怀好意地重重撞了他一下,压低了声音,笑得贼兮兮:“兄弟?看啥呢?啧啧,这就入迷了?眼光不错啊!”

赵屿川没吭声,甚至没看陈默一眼。

他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心口跳得像刚跑完八百米,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

他紧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合上的素描本封面。那几道被马尾辫扫过的浅痕,隔着硬质的封面,仿佛还在灼烧他的指尖。

他沉默地抽出刚才递橡皮时弄掉在桌上的一支铅笔,拔开笔帽,露出里面的橡皮头。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去擦素描本硬质封面上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污点。

橡皮屑簌簌落下,在深色的封面上留下一小片显眼的灰白。他擦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仿佛要把刚才那几秒钟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悸、慌乱和那个意外重合的剪影,都彻底擦掉、抹平。

窗外的风还在吹,卷着残留的暑气和新学期的喧嚣。讲台上,班主任王老师清了清嗓子,拿起粉笔,准备写下“高一(七)班”几个大字。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

赵屿川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

他盯着封面上那块被擦得颜色发浅的痕迹,指尖残留着橡皮摩擦的微热感。

他悄悄抬起眼,目光越过前桌女孩柔顺垂落的肩线,落在她摊开的练习册一角。

那里,他借出去的那块白色绘图橡皮,正安静地躺在她的文具盒旁边。

他悄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把铅笔插回笔袋,连同那本藏着秘密的素描本一起,轻轻推进了桌肚最深处。

新粉笔落在黑板上的“笃笃”声清脆地响起,敲打着每一个新生的清晨。

他的高一,以一种猝不及防、带着橡皮屑和炭笔灰味道的方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