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是王老师的数学。
他个子不高,戴着细边眼镜,声音洪亮,带着一种理科老师特有的、试图把复杂逻辑揉碎了塞进学生脑子里的执着劲头。
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移动,留下清晰的公式推导痕迹,粉尘细碎地飘落。
赵屿川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他摊开崭新的数学笔记本,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
视野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偏离轨道,被前方那抹沉静的、微微低伏的身影牵引。
姜晚坐得很直,背脊挺得像一株初生的小白杨。
她听课极其专注,黑色的马尾辫随着她偶尔小幅度的点头或记录的动作,在颈后轻轻晃动,发尾扫过校服衬衫浅蓝色的衣领。
她记笔记的速度很快,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密而均匀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是这间被数学符号和公式填满的教室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背景音。
赵屿川的笔尖终于落了下去,在纸页顶端写下今天的日期和“集合的概念”。
墨蓝色的字迹清晰端正。然而,就在他写完最后一个字,准备抬眼看黑板上王老师刚刚画出的韦恩图时,一滴饱满的蓝黑色墨水,毫无征兆地从他笔尖滚落,“啪嗒”一声,精准地砸在了刚刚写好的日期上。
一小团深色的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滴不期而至的泪,瞬间吞噬了“9月1日”中的那个“1”字。
赵屿川:“……”
他盯着那团刺眼的墨迹,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真是见鬼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笔袋里的涂改液。
就在这时,前桌的姜晚似乎遇到了什么阻碍。她握着笔的手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练习册的一道选择题上方。
那道题似乎有些刁钻,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题号旁点了点,留下几个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指印。
她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无声地寻求某种确认。
赵屿川摸涂改液的动作顿住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点在纸页上的指尖。
那道题……他刚才听王老师讲解时,脑子里恰好闪过一个更简捷的思路。
要不要……告诉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刻被他按了下去。太唐突了。
才第一天,连名字都还不知道。他捏紧了手中的涂改液瓶子,塑料外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讲台上,王老师正好讲完一个关键步骤,停下来环视教室:“……所以,这里用反证法是最清晰的。有没有同学有别的思路?或者对这里还有疑问的?”
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带着鼓励。
教室里一片安静。大部分新生都还带着初来乍到的拘谨。
就在赵屿川以为姜晚会举手提问时,她却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重新低下头,笔尖再次移动起来,似乎决定按照王老师的方法继续解下去。
只是她握着笔的指节微微绷紧了些,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犹疑。
赵屿川看着她重新伏案的背影,握着的涂改液瓶子被掌心的热度焐得有些发烫。他沉默了两秒,忽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拿起笔,不是去涂改那个碍眼的墨点,而是在那团墨迹旁边,空白的地方,飞快地写下了一个极其简短的公式Cu(A∩B) = CuA ∪ CuB。
这是补集交集关系的德·摩根定律之一,正是解开那道选择题最直接的核心钥匙。
他的字写得极小,带着一点急促的潦草,像是怕人看见,又像是某种孤注一掷的试探。
写完,他屏住呼吸,用笔杆的末端,极其轻、极其快地,在前排姜晚的椅子背靠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轻轻敲了两下。
笃。笃。
声音轻得如同窗外偶尔飘过的蝉鸣,几乎淹没在王老师继续讲课的声音里。
姜晚的后背似乎极其细微地僵了一下。那细微的停顿,短暂得让赵屿川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并没有立刻回头。
赵屿川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捏着笔的手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他是不是太冒失了?像个傻子一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
就在赵屿川几乎要懊恼地用手去抹掉那个刚写下的公式时,他看到前面的女孩,握着笔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向椅背的方向挪动了一下。
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椅背下方粗糙的木质纹理,然后,轻轻点了一下椅背——那个他刚刚敲击过的大致位置。
一下。
轻轻的,像一片羽毛落地。
然后,她的指尖就停在了那里,没有再动。仿佛只是调整了一下握笔的姿势。
赵屿川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又重重落下,砸得胸腔都有些发麻。
他看着那停在椅背上的、属于前桌女孩的指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写在墨点旁边的那个小小的公式。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响亮起来,一声接着一声,撕扯着九月初午后的闷热空气。
讲台上,王老师的声音依旧洪亮,粉笔敲击黑板,笃笃笃,像某种稳定不变的节拍器。
赵屿川慢慢松开紧握的涂改液瓶子,瓶身上留下了他潮湿的指印。
他拿起笔,没有去管那个晕开的墨点,也没有再看椅背上那只静止的手。
他在那道小小的公式下面,画了一个更小的箭头,指向旁边空白处,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记录王老师接下来的板书。
那个晕开的墨点,像一个突兀的印记,留在了日期旁边。而那个小小的公式,则像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符号,静静地躺在墨点之畔。
下课铃声终于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教室的沉闷。
“好,这节课就到这里。课后把练习册第一页的习题做完,明天课代表收上来。”王老师合上讲义。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桌椅碰撞声、说话声、收拾书本的哗啦声交织在一起。
赵屿川沉默地整理着桌上的书本和笔。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前桌的姜晚也合上了练习册。在收拾笔袋时,她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一拍。
她的指尖,在拿起那块借来的白色绘图橡皮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把它和其他的笔一起,轻轻放进了笔袋里。
她没有回头。
赵屿川把数学笔记本塞进桌肚,连同那页带着墨点和秘密公式的纸。
他拿起素描本,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翻开,只是把它放在了课本的最上面。
陈默的大嗓门立刻在他耳边炸开:“哎哟喂,可算下课了!憋死我了!川儿,走,陪我去小卖部!我快渴冒烟了!”他不由分说地拽着赵屿川的胳膊就往外拖。
赵屿川被陈默半拖着站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掠过前桌。
姜晚正低头和她的同桌林薇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柔和。
林薇是个短头发的活泼女生,正笑嘻嘻地比划着,似乎在讨论刚才的数学课。
姜晚听着,唇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点了点头。
赵屿川收回目光,被陈默拽着,汇入了涌向教室门口的人流。
走廊里的喧闹扑面而来,带着汗味和青春特有的躁动气息。
他微微侧头,避开了陈默喷薄而出的关于“食堂哪个窗口肉多”的滔滔不绝,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最后瞥了一眼高一(七)班敞开的教室门。
那个穿着浅蓝色校服衬衫、扎着马尾辫的身影,正安静地坐在那里,低头整理着课桌。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周围铺开一片明亮的光晕。
他转回头,走廊尽头小卖部花花绿绿的招牌在阳光下晃眼。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在墨点的晕染、蝉鸣的聒噪、数学公式的冰冷逻辑,以及某个前桌女孩留下的、无声而微小的回应里,不动声色地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