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军训的迷彩服被叠进衣柜深处,取而代之的是每日不变的蓝白校服。

高一(七)班的教室渐渐被各种痕迹填满:粉笔灰在窗台积了薄薄一层,课桌侧面悄悄贴上了喜欢的动漫贴纸,后墙的黑板报初具雏形,色彩鲜艳却透着新手的稚嫩。

空气里除了油墨和粉笔灰,还混杂了食堂炸鸡排的油腻香气、某个女生偷偷喷的花果香调香水味,以及少年人身上永远挥之不去的、带着点汗意的蓬勃生气。

赵屿川习惯了坐在姜晚身后。

这成了他日常坐标系里一个固定不变的点。他习惯了看她挺直的背脊,习惯了她低头写字时露出的那截白皙后颈,习惯了那个乌黑马尾辫随着她思考或翻书时细微晃动的弧度。

他们之间依旧隔着那层初识的薄纱,话不多。除了偶尔需要借文具时简短的“谢谢”和“不用谢”,便是课堂上那道无形的、关于题目的连线。

姜晚似乎也默认了这种无声的交流方式,遇到卡壳的理科难题,她的指尖会轻轻在椅背下方点一下,像某种约定的暗号。

赵屿川便会迅速在草稿纸上写下关键点或公式,用笔杆末端在相应位置敲击回应。每一次指尖与木椅背的轻触,每一次笔杆敲击的笃笃声,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美术选修课。

铃声一响,教室里瞬间像开了闸的洪水,桌椅板凳一阵乱响。

赵屿川收拾得慢条斯理,把素描本和笔袋仔细放进一个半旧的帆布画夹里。

“川儿,快点啊!”陈默已经像颗炮弹似的冲到了门口,回头催他,“听说高二画室那边美女如云,咱得去抢占有利地形!”他挤眉弄眼,一脸兴奋。

赵屿川没理他的聒噪,拉上画夹拉链,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前排。

姜晚正和林薇一起收拾书包。林薇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姜晚安静地听着,唇边带着浅浅的笑意。

她的画具很简单,只有一盒普通的水彩颜料和几支笔,塞在一个印着小碎花的布袋里。

她似乎对美术课没有特别的热情,只是按部就班。

“走啦晚晚!”林薇挽起姜晚的胳膊,两人随着人流涌出教室。

赵屿川这才拎起画夹,跟在后面。

陈默在走廊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磨蹭啥呢?看入神了?”他促狭地朝姜晚和林薇的方向努努嘴。

“少胡说。”赵屿川挣开他的胳膊,语气淡淡的,耳根却有点热。

美术课安排在艺术楼顶层的专用画室。

这里的气味与普通教室截然不同。松节油、亚麻仁油、水彩颜料、还有各种纸张混合的、带着点尘土气息的复杂味道,浓烈地弥漫在空气里。

阳光透过高大的北向玻璃窗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画架林立,上面夹着未完成的或成功或稚嫩的习作,地上散落着一些废弃的纸团和沾满颜料的抹布。

几个高二美术班的学生正对着石膏像或静物专注地涂抹,他们身上沾着斑驳的颜料,神情严肃,与楼下普通教室的氛围判若两个世界。

高一的新生们带着好奇和一丝怯意涌进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空旷的画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赵屿川一踏入这里,呼吸就不自觉地放缓了。空气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属于“创作”本身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了他心头因新环境带来的那点浮躁。他下意识地握紧了画夹的带子。

“安静!”一个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一个身材清瘦、穿着深蓝色棉麻衬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约莫四十多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鹰隼,扫视过来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手里拿着一个速写本和一截炭笔,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黑色炭粉。

“我是苏文博,负责你们高一的美术选修课,同时也是高二美术班的指导老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在我的课上,没有‘选修’的轻松。艺术不是消遣,是修行。想混日子的,现在就可以出去。”

整个画室瞬间鸦雀无声。刚才还兴奋不已的陈默,此刻也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我去,这老师气场好强……”

苏老师没有理会底下细微的骚动,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茫然的脸。

当他的视线掠过赵屿川时,似乎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镜片后的目光在他手里的帆布画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

“今天是第一堂课,先了解基础。把你们的画具准备好,铅笔、炭笔、橡皮、速写本。”

苏老师言简意赅,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十分钟后,围绕这个静物台,每人完成一张速写,只要求结构和比例基本准确,线条清晰。”

他指向画室中央一个蒙着深灰色绒布的台子,上面随意摆放着一个缺口的陶罐、一个藤编果篮、几个形态各异的青苹果和一个插着几支干枯莲蓬的旧玻璃瓶。

光线从侧上方打下来,在物体表面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

学生们手忙脚乱地找位置,支画板,翻找工具。赵屿川选了个靠窗稍偏的位置,支好简易画架,把素描本夹上去。

他习惯性地先观察,目光沉静地在那组静物上流连,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炭笔,感受着粗糙笔芯的颗粒感。

“哇,你这画夹看着好专业啊!”一个清亮又带着点张扬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赵屿川转头,一个穿着校服、却把外套袖子高高挽起的女生正站在旁边,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帆布画夹。她个子高挑,扎着高高的丸子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对闪亮的银质耳钉,笑容明媚,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自信。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色彩鲜艳的塑料画箱。

“我叫张雅,高一(三)班的,音乐特长生。”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赵屿川,“看你这样子,练过很久了吧?以前在哪个画室学的?”

赵屿川不太习惯这种直接的社交方式,尤其对方还是个陌生的、过分热情的女同学。

他微微侧了侧身,避开对方过于明亮的视线,简单地回答:“赵屿川。七班。没在画室学过,自己瞎画。”语气带着一贯的疏离。

“自己画能画这么好?”张雅显然不信,她自来熟地往前凑了凑,目光扫过他摊开的素描本扉页——上面用炭笔随意勾勒着教室窗外一截虬结的枯枝,线条老练,寥寥数笔却极富张力。

“啧,这线条,瞎画可画不出来!谦虚了啊同学!”她笑着拍了拍赵屿川的画架边缘,力道不轻,画架微微晃了晃。

赵屿川皱了皱眉,没接话,只希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女生能快点走开。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画室里搜寻,很快在斜对面的位置看到了姜晚和林薇。

她们共用一张画板,林薇正对着静物台愁眉苦脸,姜晚则安静地看着,似乎在帮林薇分析角度。让姜晚画画?别开玩笑了,还不如让她分析这几个静物的受力关系呢。

“好了,开始。”苏老师冷硬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所有的交谈。

画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挪动画板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赵屿川很快沉浸进去。他摒弃了周围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那组静物在光线下的形态、转折和空间关系。

炭笔在他指间变得异常驯服,落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一条条肯定而流畅的线条流淌出来,精准地捕捉着陶罐敦实的体量、藤篮交错的纹理、苹果圆润的轮廓和干枯莲蓬尖锐的刺感。

他下笔果断,几乎不需要修改,对光影明暗的敏感度远超普通高一学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停笔。”苏老师的声音准时响起。

学生们纷纷停下,有人长舒一口气,有人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懊恼地叹气。

苏老师背着手,开始在画架间巡视。他的脚步很轻,目光锐利地扫过一张张速写,表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偶尔在某个画架前停留,也只是沉默地看几秒,然后走向下一个。

无形的压力在画室里弥漫。

当他走到赵屿川的画架前时,停住了脚步。

赵屿川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能感觉到苏老师锐利的目光正落在他的画上,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性的重量。

苏老师看了足足有十几秒,没有评价,没有表情。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指向画面,而是指向赵屿川画板旁边那个半旧的帆布画夹。

“里面,”苏老师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拿出来我看看。”

赵屿川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他沉默地拉开画夹拉链,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厚厚一叠画稿。

这些是他初中以来的涂鸦和练习,有风景速写,有临摹,也有一些不成形的创作构思,纸张新旧不一,边角有些磨损。

苏老师接过那叠画稿,一张一张,极其仔细地翻看起来。他的动作很慢,看得非常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画室里安静得可怕,其他学生都好奇又紧张地偷偷望过来。

翻看了大约七八张后,苏老师停下了。

他抽出一张赵屿川初二时临摹的、线条略显稚拙但结构尚可的石膏头像习作,又拿起他刚刚完成的静物速写,将两张画并排放在赵屿川的画板上。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炭笔的尾端,极其用力地点了点那张旧习作上石膏像的颧骨转折处,又重重地点了点新速写上陶罐肩部一处微妙的光影过渡线。

两个点,相隔两年,却指向同一个核心:对形体结构的理解和表现力。

苏老师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毫不掩饰地锁定了赵屿川。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而是一种发现璞玉的、带着强烈探究和惜才意味的灼热。

“赵屿川。”苏老师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画室里,“从下周开始,放学后,提前半小时到这里来。”

赵屿川愕然地抬起头。

“基础还凑合,但离‘好’字差得远。”苏老师的语气没有丝毫温度,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线条太飘,对体块的认知还停留在表面。光影理解有天赋,但缺乏系统训练,浪费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屿川略显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紧握着炭笔、指节用力到泛白的手上,那双手天生就是拿画笔的手。

“想学真东西,就别浪费那点可怜的天赋。”

苏老师丢下这句话,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下一个画架,留下赵屿川站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句“提前半小时到这里来”在反复回响。

是机会?还是更沉重的枷锁?他分不清。

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画室的凝重。

“作业:临摹这张结构素描,下周交。”

苏老师留下一张复印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画室。

画室里瞬间炸开了锅。

学生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兴奋或沮丧地议论着刚才的课和那位严厉得吓人的苏老师。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我感觉他看我的画像看垃圾……”

“赵屿川被点名了!苏老师让他以后早来!是不是要重点培养啊?”

“谁知道呢,那老师太可怕了……”

张雅第一个凑到赵屿川身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叹和好奇:“哇塞!赵屿川,你行啊!苏阎王居然主动要给你开小灶!他可是出了名的眼光毒!快给我看看你刚才画的!”

她说着,竟然直接伸手去拿赵屿川夹在画板上的那张静物速写。

赵屿川下意识地伸手想挡,但张雅动作更快,已经把画拿在了手里。

“啧!真不错!这罐子,这光影……”

张雅举着画,对着光线仔细端详,啧啧称赞,“难怪苏老师看上你!哎,以后早来画室,咱们就是‘难友’了!互相照应啊!”

她笑嘻嘻地把画递还回来,眼神里多了几分热络的探究。

赵屿川接过画,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画稿收回画夹。他的目光越过张雅,再次投向斜对面。

姜晚和林薇也收拾好了东西,正朝门口走去。林薇还在叽叽喳喳地抱怨静物太难画,姜晚安静地听着。

就在她们快走到门口时,姜晚的脚步似乎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影,朝赵屿川这边看了一眼。

那目光很轻,很淡,像掠过水面的飞鸟,稍纵即逝。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是好奇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一眼,便转回头,和林薇一起消失在了门口。

赵屿川握着画夹带子的手紧了紧,指尖传来帆布粗糙的摩擦感。

画室里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依旧浓烈,苏老师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张雅热情的声音在身边萦绕,而前桌女孩那平静无波的一瞥,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刚刚被搅动的心湖,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发什么呆呢川儿?”

陈默的大嗓门把他拉回现实,这家伙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一把抢过赵屿川手里的画夹掂量着,“行啊你小子!深藏不露!被苏阎王钦点了!走走走,为了庆祝你即将开启的地狱特训,哥们儿请你喝冰汽水!小卖部走起!”

他不由分说地揽住赵屿川的肩膀,把他往外拖。

走廊里,放学的喧嚣扑面而来。

夕阳的金辉涂抹在墙壁上,带着暖意。

赵屿川被陈默拖着往前走,画夹在身侧轻轻晃动。他脑子里很乱,苏老师锐利的目光、张雅举着他画时发出的赞叹、还有姜晚那平静的一瞥……各种画面和声音交织在一起。

走到楼梯拐角的小卖部门口,冷气混着各种零食的甜香涌出。陈默一头扎进去,豪气地拍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老板!两瓶可乐!要最冰的!”

冰凉的汽水瓶递到手里,玻璃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赵屿川拧开瓶盖,“嗤”的一声,带着香气的冰凉气泡涌上来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激得他一个激灵,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

“爽!”陈默咕咚咕咚灌下半瓶,满足地打了个嗝,撞了撞赵屿川的肩膀,“别愁眉苦脸的!能被苏阎王看上,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以后你就是咱们七班的艺术家了!哥们儿脸上也有光!”

赵屿川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冰汽水。冰凉的感觉暂时压下了心头的燥热和纷乱。

他抬眼望去,校园里满是背着书包、三三两两走向校门的学生。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边缘,他看到了姜晚和林薇。

她们正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香樟树下,似乎在等什么人。林薇踮着脚朝马路对面张望,姜晚则安静地站着,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就在这时,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她们面前。一个穿着同样校服、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斯文的男生从车上下来,笑着跟她们打招呼。

赵屿川记得他,是隔壁理科重点班的李浩然,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过言。

林薇立刻笑嘻嘻地迎上去说着什么。姜晚抬起头,对着李浩然露出了一个清晰的笑容,那笑容比平时在教室里看到的要明朗许多,颊边的酒窝清晰地浮现出来。

李浩然也温和地笑着回应,推着自行车,三人似乎准备一起离开。

赵屿川握着冰汽水瓶的手微微收紧,瓶壁上的水珠沾湿了他的掌心,一片冰凉。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挑了挑眉,拖长了调子:“哟——那不是咱们年级的理科学霸李浩然嘛?啧啧,人缘不错啊……川儿,汽水还喝不喝了?不喝给我,别浪费!”

赵屿川收回目光,仰头把瓶子里剩下的汽水一口喝干。冰凉的液体一路冲进胃里,带着气泡炸裂的微刺感。

他随手把空瓶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走了。”他声音有些闷,拎起画夹,率先转身,汇入放学的人流。

夕阳把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又细又长。

画夹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像苏老师丢下的那句话,也像此刻心头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同样沉甸甸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