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香樟树的叶子边缘开始染上一点不易察觉的锈红。
校园里的空气变得干爽清冽,清晨的薄雾带着丝丝凉意。
高一(七)班教室里的气氛也悄然发生着变化。开学初的拘谨被打破,小团体开始形成,课间的打闹声明显响亮了许多。
赵屿川和苏老师的“课后半小时”成了固定项目。最初几次,画室里只有他和苏老师两个人。
苏老师的话极少,通常只是丢给他一张结构复杂的石膏照片或一张大师的素描复印稿,冷硬地抛下一句“先自己看,画”,便坐在角落自己的画板前,对着未完成的油画沉默地涂抹,只偶尔抬眼,目光像冰冷的探针一样扫过赵屿川的画板,然后吐出几个字:“形歪了”、“明暗交界线糊了”、“这里,空间推不进去”。
每一次被点出问题,赵屿川都感觉像被剥开一层皮,露出里面粗糙拙劣的内核。
他握着炭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僵硬酸痛,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但苏老师那近乎残酷的“凑合”评价,和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对“浪费天赋”的痛惜,又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逼着他一遍遍擦掉重来,逼着他去更深入地“看”,去理解那些隐藏在光影和线条下的骨骼与肌肉。
在这种高压下,他的进步也是肉眼可见的。
线条从最初的飘忽试探,逐渐变得肯定、有力、富有表现力;对形体的理解从平面走向立体,开始能捕捉到微妙的转折和穿插关系。
苏老师依旧吝啬于表扬,但停留在他画板前的时间,似乎稍微长了几秒。
这天下午,赵屿川照例提前来到画室。
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张雅已经在了。
她没在画画,而是抱着她的亮黄色画箱,坐在一个高脚凳上,晃荡着两条长腿,百无聊赖地哼着歌。看到赵屿川进来,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下凳子。
“赵屿川!你可算来了!”
她几步蹦过来,带着一阵淡淡的柑橘调香水味,“苏老师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说让我们自己先画着,他一会儿回来检查。”
她凑近赵屿川的画板,探头看他夹在上面的一张复杂头骨结构素描,“哇,你画这个?好难!苏老师也太狠了吧?”
赵屿川没接话,只是放下画夹,默默拿出炭笔和橡皮。张雅的存在让原本只有他和苏老师的、带着点苦修意味的空间,瞬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喂,别这么闷嘛!”
张雅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在他旁边的画架支起自己的画板,“苏老师也给我布置任务了,喏,画这破罐子。”
她指了指静物台上一个灰扑扑的陶罐,撇了撇嘴,“真没劲。对了,赵屿川,你帮我看看,这罐子口我怎么老画不圆?透视怪怪的。”
她把她的速写本举到赵屿川面前,上面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罐子轮廓。
赵屿川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炭笔,在自己的草稿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椭圆,然后标出视平线和几条辅助线,推到她面前。
张雅凑过去看,恍然大悟:“哦!懂了懂了!视平线在这!谢啦!”
她立刻拿起笔修改,嘴里还不停,“还是你厉害!以后咱们就是画室战友了,互相帮助啊!你帮我改画,我……嗯,我可以帮你占座!或者帮你打探消息?比如……你想知道谁的消息?”她促狭地眨眨眼,意有所指。
赵屿川的手一顿,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深痕。
他抿紧唇,没理会她话里的试探,低头专注于自己画板上复杂的头骨结构,只是耳根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
张雅看他这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倒也不再追问,只是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和她的罐子“搏斗”。画室里暂时只剩下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张雅偶尔因为画错而发出的懊恼轻呼。
当苏老师沉着脸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赵屿川眉头紧锁,全神贯注地对付着头骨复杂的颧弓结构;张雅则咬着笔头,对着画板上依旧不太圆的罐子口唉声叹气。
苏老师先走到赵屿川身后,沉默地看了几分钟,眉头紧锁,但终究没说什么,只留下一句“颞线位置再推敲”,便转向张雅,毫不留情地指出了她透视上的几处硬伤,语气冰冷得像数九寒天的冰碴子。张雅吐了吐舌头,老老实实擦掉重画。
这之后,张雅果然成了画室的常客。
她似乎认定了赵屿川这个“战友”,每次早到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分享她带来的小零食(通常被赵屿川沉默地拒绝),或者问一些绘画上的问题(赵屿川通常用最简短的语句或草图回答)。
她像一团跳跃的、带着色彩的火苗,闯入了他和苏老师之间那近乎凝固的、只有黑白灰的严肃空间,带来一丝吵闹,却也冲淡了些许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赵屿川依旧话少,但对她时不时的出现和搭话,似乎也渐渐习惯了,不再像最初那样浑身紧绷。
转眼到了中午。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瞬间上演“饿狼传说”。学生们抓起饭卡,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涌向食堂。赵屿川收拾好书本,习惯性地抬眼看向前排。
姜晚正把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册塞进书包,动作一如既往的从容。
林薇已经像只小麻雀一样跳到她身边,挽住她的胳膊:“晚晚快走!今天有糖醋排骨!去晚了就没了!”
姜晚点点头,和林薇一起随着人流走出教室。
赵屿川和陈默也随着人潮涌向食堂。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混合香气和人声鼎沸的喧嚣。长长的打饭队伍像几条蠕动的长龙。
陈默眼疾手快地抢占了相对靠前的位置,得意地冲赵屿川扬扬下巴。
打好饭,两人端着堆满饭菜的餐盘在拥挤的食堂里寻找座位。正是高峰期,空位难求。
“那边!川儿!快!”陈默眼尖,指着靠窗一排长桌尽头刚空出来的两个位置。
赵屿川端着餐盘跟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坐在那两个空位旁边的,正是姜晚和林薇。
她们似乎也刚坐下不久,林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姜晚小口喝着汤,安静地听着。
陈默已经一屁股坐到了空位上,正好挨着林薇。赵屿川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在剩下的那个空位坐下——正好在姜晚的斜对面。
“咦?是你们呀!”林薇看到他们,立刻热情地打招呼,圆圆的脸上满是笑容,“缘分啊!”
姜晚也抬起头,目光和赵屿川短暂地接触了一下,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用筷子仔细地把餐盘里的青椒肉丝里的青椒挑出来,堆到盘子的一边。
“缘分!绝对的缘分!”陈默立刻接话,一边大口扒拉着餐盘里的米饭,一边含糊不清地对林薇说,“哎,林薇,听说你们昨天体育课测八百米了?你跑了第几?”
“别提了!”林薇立刻垮下脸,开始大倒苦水,“差点要了我的老命!倒数第三!姜晚才厉害呢,跑了女生组第二!”她一脸崇拜地看向姜晚。
姜晚正把一块挑干净青椒的肉丝送进嘴里,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运气好。”
“厉害啊姜晚!”陈默竖起大拇指,嘴里塞满了饭,“不像我们川儿,体育课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跟个树懒似的!上次引体向上,一个都拉不上去,哈哈哈!”他毫不留情地揭赵屿川的短。
赵屿川正低头默默吃饭,闻言动作一滞,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烫。
他抬眼,正好撞上姜晚看过来的目光。她似乎觉得陈默的话有点好笑,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清澈的眼睛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看向赵屿川。
那目光很短暂,像蜻蜓点水。
赵屿川只觉得心跳猛地漏跳了一拍,一股热气直冲脸颊。
他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对付餐盘里的一块有点硬的排骨,筷子在盘子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喂!陈默!你少胡说!人家赵屿川是搞艺术的,体力活不行很正常!”
林薇笑着替赵屿川解围,又转向姜晚,“对了晚晚,下午物理课那个电路图我还有点晕,吃完饭你帮我再讲讲呗?”
“嗯,好。”姜晚点点头,声音轻柔。
“谢啦!就知道你最靠谱!”林薇开心地夹了一块姜晚盘子里的糖醋排骨,“这块给你,奖励一下!”
两个女生低声交谈起来。陈默则继续埋头苦吃,风卷残云。
赵屿川默默地吃着饭,味同嚼蜡。
他能清晰地听到姜晚温和地为林薇讲解物理知识的声音,偶尔夹杂着林薇恍然大悟的轻呼和笑声。
那声音很近,却又好像隔着一层什么。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姜晚放在桌边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她说话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划过。
一顿饭在一种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陈默打着饱嗝,满足地拍着肚子。林薇拉着姜晚要去小卖部买酸奶。
四人一起走出食堂门口,便分道扬镳。
下午是两节连堂的语文课。
老师在讲台上分析着《赤壁赋》里“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意境,语调抑扬顿挫。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暖洋洋地洒进来,带着催眠的魔力。
赵屿川昨晚在画室多待了半小时,修改苏老师指出的结构问题,睡得有些晚。
此刻,语文老师舒缓的声音像温暖的潮水,一阵阵涌来,眼皮开始变得沉重。
他强撑着精神,在笔记本上机械地抄写着板书,字迹渐渐有些飘忽。
就在他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前面的姜晚似乎轻轻动了一下。她微微侧过头,幅度很小,目光似乎飞快地扫过讲台方向,然后,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极其隐蔽地、快速地朝后方的椅背下方递过来一个东西。
是一个小小的、折叠成方块的便签纸。
赵屿川的困意瞬间被惊飞了。
他心脏咚咚直跳,屏住呼吸,飞快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片,迅速接了过来,紧紧攥在手心。动作快得像做贼。
他悄悄展开那张小小的便签纸。上面是姜晚清秀工整的字迹:
“王老师在窗外。”
只有这五个字,一个感叹号都没有,却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赵屿川一个激灵,猛地坐直身体,用力眨了眨眼,把最后一点困意驱散。
他装作不经意地侧头看向窗外,果然,班主任王老师那张严肃认真的脸正贴在走廊的窗户玻璃上,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教室里的情况,重点似乎就在他们这一片区域。
赵屿川暗暗吸了口气,赶紧低下头,把注意力集中在课本上,笔尖在纸上划动,努力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手心因为攥着那张小纸条,已经微微出汗。
直到王老师的身影从窗外消失,赵屿川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他悄悄把那张带着一点汗湿的便签纸抚平,夹进了语文课本的扉页里。纸张上似乎还残留着姜晚指尖的温度。
刚才那惊险的一刻,她不动声色的提醒,像一道微光,瞬间照亮了他有些混沌的午后。
放学后,赵屿川没有立刻去画室。他需要先去图书馆还一本到期的素描理论书。
图书馆在校园最安静的西侧,是一栋爬满常青藤的红砖老楼。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油墨和淡淡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高大的书架像沉默的巨人排列着,光线从高处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这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的脚步声。
赵屿川轻车熟路地找到艺术类书籍的区域,踮起脚把书塞回它原来的位置。转身准备离开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靠近窗边、光线最好的那排长桌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晚。
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习题集和一本摊开的笔记本。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温柔地笼罩着她。她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几缕碎发从耳畔滑落,垂在颊边。
她握着笔,似乎在演算一道复杂的题目,眉心微蹙,神情专注得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阳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赵屿川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放轻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上前打扰。
他在距离她几排书架后的一个位置悄悄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他的素描本和一支削尖的HB铅笔。
他翻开新的一页。笔尖悬在纸上,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越过书架的缝隙,落在那片被阳光眷顾的角落。女孩专注的侧脸,微蹙的眉心,低垂的眼睫,还有握着笔的、因为用力思考而微微绷紧的手指……每一个细微的神态,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的目光。
铅笔尖轻轻落在纸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线条不再是课堂上用来传递公式的潦草符号,而是变得格外轻柔、细腻。
他捕捉着她低头时下巴柔和的弧线,描绘她鼻梁挺直的线条,勾勒她微微抿起的、透着一丝倔强的唇角。光影在她脸上自然分割,明暗交界线柔和而微妙。
时间在图书馆的寂静中无声流淌。赵屿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笔下的线条越来越流畅、肯定。他忘记了苏老师布置的作业,忘记了画室里严厉的目光,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眼中只剩下那个在光与影中沉静思考的剪影,和笔尖下逐渐成形的、带着温度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演算遇到了瓶颈,也许是长时间的专注让她感到疲惫。
姜晚握着笔的手停了下来。她轻轻放下笔,身体微微后靠,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抬起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倦意。
就在她闭目养神的这几秒钟里,她那原本按在习题集上的左手,无意识地、轻轻地滑落下来,正好覆盖在摊开在桌角的、赵屿川的素描本边缘。
赵屿川的笔尖瞬间停滞在纸上。
他的呼吸也仿佛在这一刻屏住了。
隔着几排书架的距离,他清晰地看到,姜晚的手——那只纤细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正轻轻地、毫无知觉地,压在他素描本的右下角。
而那个位置,恰好是他刚刚画下的、她闭目揉着眉心的、带着倦意的侧脸速写。
阳光依旧温柔地洒落,图书馆里静得能听到尘埃落定的声音。
赵屿川僵坐在那里,握着铅笔的手指一动不动,心跳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怦怦怦,撞击着耳膜。
他看着那只覆盖在他“秘密”之上的手,看着她闭着眼、微微蹙眉的安静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悸动、慌乱和一丝隐秘温暖的复杂情绪,像藤蔓一样悄然缠绕上心头,密密匝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