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长会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赵屿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课间大多趴在桌上补觉,或是对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他和姜晚之间那层因“教室窥见”而产生的薄冰似乎有所消融,但“椅背暗号”的使用频率明显降低了。他不再轻易地传递公式,也不再轻易地寻求帮助。
那根被折断的铅笔芯,仿佛也折断了他某种主动交流的勇气。
他只是沉默地承受着画室日益增加的压力,以及王老师在课堂上投来的、带着无声催促的目光。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教室的窗户上开始凝结一层薄薄的冰花。
间,学生们纷纷拿出各种保暖装备——毛茸茸的暖手宝、厚厚的保温杯、样式各异的围巾手套。
这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窗外天色阴沉,冷风呼啸。赵屿川昨晚又在画室熬到很晚,修改苏老师指出的“空间结构混乱”问题。
此刻,冰冷的空气灌进教室,让他本就疲惫的身体更加僵硬。
他握笔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写字时微微颤抖。
前排的姜晚似乎也感觉到了寒意。
她轻轻搓了搓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毛绒绒的、浅米色的暖手宝,捂在手里。
那暖手宝做成一只胖乎乎的猫咪形状,看起来格外柔软温暖。
过了一会儿,赵屿川看到姜晚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到身侧,指尖在椅背下方那个熟悉的角落,轻轻地点了一下。
笃。
很轻的一声。
赵屿川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迅速低下头,在草稿纸上写下物理老师刚布置的一道电磁学题目的关键公式和解题思路。
写完,他习惯性地拿起笔杆末端,准备回应。
然而,就在笔杆即将触碰到椅背的瞬间,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想起了家长会时母亲的叹息,想起了王老师的话,想起了自己那份难看的成绩单。
一种莫名的、混杂着自卑和倔强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凭什么总是接受她的帮助?他又能给她什么?那些偷偷画下的速写吗?
他慢慢收回了笔杆,没有回应那声召唤。
只是默默地将那张写着思路的草稿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塞进了桌肚深处。他强迫自己低下头,拿起冰冷的笔,试图独自攻克那道题目,然而思路却像窗外的寒风一样混乱冰冷。
前座的姜晚似乎察觉到了后方的沉默。
她握着暖手宝的手顿了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一瞬。她没有再敲击椅背,也没有回头,只是重新坐直了身体,更加专注地看着自己的习题册。
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寒冷更令人窒息的沉默。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裹紧衣服,缩着脖子涌向寒冷的室外。
赵屿川收拾好书包,拎起画夹。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扫向前排。
姜晚正和林薇一起往外走。林薇挽着姜晚的胳膊,把自己裹得像只小熊。
姜晚的手里,依旧捧着那个毛绒绒的猫咪暖手宝。她走到教室门口时,脚步似乎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微微侧身,目光穿过空了大半的教室,朝赵屿川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目光很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只是在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平静地转开,和林薇一起消失在门口。
赵屿川站在原地,只觉得那一眼比窗外的寒风更冷。他沉默地背上书包,走向画室。
推开画室的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和颜料味道混合着暖气片散发出的干燥热气扑面而来。
苏老师不在。张雅已经到了,正对着画板上一组复杂的几何体结构素描唉声叹气,鼻尖冻得通红。
“冻死我了!”看到赵屿川进来,张雅立刻抱怨道,“这鬼天气!苏阎王还让画这么变态的结构!手都僵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凑到赵屿川的画板前,“喂,你这透视怎么画的?教教我呗?”
赵屿川没说话,只是放下画夹,拿出炭笔。
他今天要画的是苏老师布置的、一组静物在强光下的明暗关系研究。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手指因为冻僵而有些僵硬,笔下的线条失去了往日的流畅,显得有些滞涩。
张雅看他脸色不好,也没再追问,悻悻地回到自己位置,继续和几何体“搏斗”。
画室里只剩下炭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和暖气片微弱的嗡鸣。
过了一会儿,张雅似乎实在冻得受不了了,从她那个巨大的画箱里翻找起来,嘴里嘟囔着:“我记得我带了……啊!找到了!”她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摇滚乐队logo的暖手宝,插上电源。很快,暖手宝散发出温暖的红光。
“赵屿川!”张雅拿着暖手宝走过来,不由分说地塞到他手里,“喏!先暖暖手!看你手都冻成胡萝卜了!还怎么画!”
暖手宝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热度,瞬间温暖了赵屿川冻僵的手指。他愣了一下,想推辞:“不用……”
“拿着吧!跟我客气啥!”张雅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转身回到自己画板前,“快点暖好了教我画透视!这破方块我要画疯了!”
赵屿川握着那个带着摇滚气息的暖手宝,指尖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僵硬,却也在他心头投下一点异样的感觉。
他看着张雅专注画画的侧影,鼻尖依旧红红的,但神情却异常认真。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女孩,似乎也有她细腻的一面。
苏老师裹挟着一身寒气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赵屿川握着暖手宝,张雅凑在他画板旁听他低声讲解透视要点的画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赵屿川身后,看他画板上刚刚铺开大关系的静物。
“光感有了,”苏老师的声音依旧冰冷,“但暗部太死。反光呢?环境色呢?空间是靠冷暖推的,不是靠涂黑!”他拿起一支炭笔,在赵屿川画板边缘空白处快速示范了几笔,寥寥数根线条和几处揉擦,一个深邃而有呼吸感的暗部空间便跃然纸上。“记住,暗不等于黑!观察!”
赵屿川看着那几笔示范,心头一震。
他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暖手宝,点了点头。
离开画室时,天已经黑透。寒风凛冽。赵屿川将暖手宝还给张雅:“谢谢。”
“谢啥!”张雅接过去,塞进包里,笑嘻嘻地说,“以后多教我画画就行!”
她裹紧围巾,蹦跳着冲进寒夜里,“走啦!冻死宝宝了!”
赵屿川独自走向图书馆。
那里恒定的温暖和沉静的书香,或许能抚平他内心的烦乱。
推开厚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纸张油墨和淡淡暖气的沉静气息包裹而来。
他习惯性地走向靠窗的阅读区。
那个熟悉的位置上,果然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
姜晚独自坐在那里。
她面前摊开的依旧是厚厚的习题集和草稿纸,但旁边还放着一个保温杯。
她的手里,捧着那个毛绒绒的猫咪暖手宝,指尖轻轻摩挲着柔软的绒毛。
暖手宝发出的微光映着她专注的侧脸,给她沉静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暖色。
她微微蹙着眉,似乎被一道难题困扰,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着。
赵屿川在几排书架后的阴影里坐下,没有打扰。
他看着她被台灯光晕笼罩的身影,看着她握着暖手宝的纤细手指,看着她蹙眉思考时那份纯粹的、带着点倔强的沉静。
画室里苏老师的训斥,张雅塞来的那个滚烫的暖手宝,还有自习课上那声未得到回应的敲击……在这一刻,都仿佛被眼前这片温暖的光晕隔离开来。
他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随身携带的速写本。
不是为了记录,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慰藉和靠近。他翻开本子,目光落在姜晚身上。
铅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团暖光中沉静的剪影,感受着那份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在心底悄然蔓延。
时间在图书馆的寂静中无声流淌。
姜晚似乎终于解开了某个关窍,紧蹙的眉心舒展开来。
她轻轻放下笔,端起保温杯,小口地喝着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镜片。
她摘下眼镜,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解题后的轻松和疲惫。
就在这时,她放在桌角的书包拉链没有拉紧,一本熟悉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笔记本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姜晚放下保温杯,弯腰去捡。
就在她拾起笔记本的瞬间,一张折叠的纸片从笔记本的夹页里飘了出来,轻轻落在地上。
姜晚捡起笔记本,似乎并未注意到那张飘落的纸片。
赵屿川的视线却被那张纸片吸引了。
借着台灯的光晕,他清晰地看到,那张纸片,正是他自习课上撕下揉皱、塞进桌肚深处的那张草稿纸!上面还留着他匆忙写下的、那道物理题的解题思路!
他的心脏猛地一跳!她什么时候捡到的?她看了吗?她会怎么想?
姜晚将笔记本放回书包,重新戴上眼镜。
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地面,终于发现了那张躺在灯光边缘的纸片。
她微微俯身,拾起了那张皱巴巴的纸。
她将它展开,目光落在上面潦草的字迹上。
赵屿川屏住了呼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他死死地盯着姜晚的脸,试图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捕捉到一丝情绪的变化。
姜晚静静地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上面被揉皱的痕迹,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字迹上流连。
她的表情依旧沉静,看不出是惊讶,是了然,还是别的什么。
只是她握着那张纸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些。
然后,她极其平静地、极其自然地将那张皱巴巴的草稿纸重新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物理课本的夹页里。
动作轻柔,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流露。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需要收好的演算纸。
她重新拿起笔,低下头,继续演算习题。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猫咪暖手宝在她手边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图书馆里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赵屿川坐在书架后的阴影里,紧紧攥着手中的铅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看着姜晚那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的侧影,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
她看到了!她一定看到了!看到了他那些混乱的思路,看到了他试图传递又最终放弃的挣扎,看到了他揉皱它的痕迹……可她为什么如此平静?
图书馆巨大的玻璃窗外,是城市璀璨而冰冷的灯火。
窗内,是孤灯下女孩沉静演算的剪影,和阴影里少年无声的惊惶与悸动。
那张被重新收好的、带着折痕的草稿纸,像一个沉默的证人,静静地躺在课本的夹页里,保守着一个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关于无声传递与放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