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二月悄然而至,带着不容抗拒的寒意。

香樟树的叶子在几场冷雨后加速凋零,金红与墨绿交织,铺满了校园小径,踩上去发出干脆的碎裂声。

空气变得干冷清冽,呼吸间呵出淡淡的白雾。教室的窗户上开始凝结一层薄薄的、模糊的水汽。

期中考试的余波渐渐平息,但学习的节奏并未放松。

各科新课的推进速度加快,作业量也明显增加。

赵屿川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在画室和教室之间高速旋转。

苏老师对基础的要求愈发严苛,一张石膏头像的明暗交界线被反复要求修改,强调“过渡要微妙,要有空气感”,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指尖的皮肤被磨得有些粗糙,洗也洗不净的黑灰渗入指纹。

文化课上,数学的函数图像和物理的力学综合题像缠绕的藤蔓,消耗着他本就不充裕的精力。

眼下的青影成了固定装饰,沉默的时候更多了。

这天下午,冷空气骤然加强。

最后一节自习课,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来,带着尖锐的哨音。

教室里虽然开了暖气,但坐在靠窗位置的赵屿川依旧感觉寒气侵骨。

他握着笔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写出来的字迹带着细微的颤抖。

他正对着物理练习册上一道关于能量守恒的综合题苦思冥想,思路像窗外的天空一样灰暗混沌。

就在这时,前排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

赵屿川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姜晚的动作。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寒意,轻轻搓了搓手,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毛绒绒的、浅米色的暖手宝。

那暖手宝做成一只胖乎乎的猫咪形状,看起来格外柔软温暖。

她将它捂在手里,满足地轻轻吁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赵屿川看到姜晚的左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到身侧。

她的指尖没有敲击椅背,而是在椅背下方那个熟悉的角落,极其轻微地、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搭在那里。

但赵屿川的心跳却漏了一拍。

这个细微的动作,比任何敲击都更让他心神不宁。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指尖触碰木纹的微凉触感。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物理题上,但思路像是被冻住了,那道能量守恒的公式怎么也配不平。

他烦躁地放下笔,用力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一个极其轻巧的东西,像一片羽毛,从椅背和座位之间的缝隙,被轻轻地推了过来,滑落在他的桌沿边缘。

是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小小的便签纸。

赵屿川的心猛地一跳。

他迅速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纸片,紧紧攥在手心。他悄悄在课桌下展开。

“系统损失机械能 E损 = f * s相对(摩擦力 x 相对位移)。注意斜面角度转化。”

字迹清秀工整,直指他卡壳的核心关键点。

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有精准的解题提示,像黑暗中递来的一根火柴。

一股暖流瞬间从紧握纸条的掌心蔓延开来,驱散了指尖的僵硬和心头的烦躁。

他拿起笔,迅速在草稿纸上写下:

“收到。”

然后,用笔杆末端,在椅背下方她指尖刚刚停顿过的位置,清晰而郑重地回应了三下。

笃。笃。笃。

前座的姜晚后背似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她没有回头,只是握着暖手宝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柔软的绒毛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放学铃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急促。

学生们裹紧外套,缩着脖子涌出教室。赵屿川收拾好书包,拎起冰冷的画夹。

寒意像针一样刺透单薄的校服。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目光扫向前排。

姜晚正和林薇一起往外走。

林薇把自己裹得像只小熊,挽着姜晚的胳膊。姜晚的手里,依旧捧着那个毛绒绒的猫咪暖手宝。

她走到教室门口时,脚步似乎极其自然地顿了一下,微微侧身,目光穿过空了大半的教室,朝赵屿川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目光很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不出波澜。

只是在他冻得有些发红的手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随即又平静地转开,和林薇一起消失在门口的风中。

赵屿川站在原地,肩上画夹的冰冷触感似乎更清晰了。他沉默地背上书包,走向同样被寒风笼罩的艺术楼。

推开画室的门,一股浓烈的松节油、亚麻仁油混合着暖气片干燥热浪的气息扑面而来。

苏老师还没到。张雅已经到了,正对着画板上一组结构复杂的静物组合素描唉声叹气,鼻尖冻得通红,不停地对着手哈气。

“冻死我了!这破天气!”

看到赵屿川进来,张雅立刻抱怨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手都僵了,还怎么画这变态的透视!”她一边搓着手,一边凑到赵屿川的画板前,“喂,赵屿川,你手不冷吗?帮我看看这罐子口,透视对不对?我感觉歪了。”

赵屿川放下画夹,拿出冰冷的炭笔。

手指冻得有些麻木,握笔的姿势都显得僵硬。他瞥了一眼张雅的画板,那个陶罐口确实歪得有些离谱。

他没说话,只是在自己草稿纸上快速画了一个椭圆,标出视平线和消失点,推到她面前。

“哦!懂了!”张雅恍然大悟,随即又愁眉苦脸,“可手冻得根本不听使唤啊!”

就在这时,张雅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从她那个巨大的画箱里翻找起来。

“我记得我带了……啊哈!找到了!”

她拿出一个崭新的、印着酷炫摩托车图案的暖手宝,插上电源。很快,暖手宝散发出温暖的红光。

“喏!”张雅不由分说地把这个还带着包装盒热度的暖手宝塞到赵屿川手里,“先暖暖!看你手都冻紫了!还怎么画!”

暖手宝沉甸甸的,带着灼人的热度,瞬间温暖了赵屿川冻僵麻木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想推辞:“不用……”

“客气啥!拿着!”张雅大大咧咧地摆摆手,转身回到自己画板前,“快点暖好了帮我看看啊!这破罐子我要画哭了!”她自己也对着手哈了几口热气,拿起炭笔,哆哆嗦嗦地继续画起来。

赵屿川握着那个带着强烈张雅风格的暖手宝,指尖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僵硬,却也带来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看着张雅冻得通红却依旧努力专注的侧脸,这个总是咋咋呼呼的女孩,似乎也有她直率而笨拙的体贴。

苏老师裹挟着一身寒气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赵屿川握着暖手宝,张雅凑在他画板旁听他低声讲解透视要点的画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赵屿川身后,看他画板上那张被反复修改、显得有些灰暗沉闷的石膏头像。

“暗部太闷,不透气。”苏老师的声音依旧冰冷,像窗外的寒风,“反光呢?环境色呢?记住,暗不等于死黑!空间是靠冷暖推出来的!”

他拿起一支炭笔,在赵屿川画板边缘空白处快速示范了几笔,寥寥数根线条和几处巧妙的揉擦,一个深邃而富有呼吸感的暗部空间便跃然纸上。

“观察!感受光线在空间里的流动!”

赵屿川看着那几笔精准而富有生气的示范,心头一震。

他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暖手宝,点了点头。指尖的温度似乎也焐热了他有些僵化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