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停车。”我跪趴在轿子里喊。
屁股依旧疼痛无比,一个月内无法安坐。
我扶着马车壁,徐徐地下了车。
那女子也看见了我,眼中再无之前的风情,望进去,一片浑浊。
我来到她面前,闻见了她身上的馊味儿,并发现她破旧不堪的袖筒里,藏了小半个硬邦邦的包子。
“丢了吧。”我对她道,“我请你吃面,香喷喷的肉丝笋干面,好不好?”
她不住地点头,抓住了我的裙摆。我喊一声“疼”,她又小心地松开了。
其它乞丐见我欲带走她,也纷纷凑上来求我。我无奈,掏出十几枚铜钱撒向远处,乞丐们便跟恶狗夺食似的,扑了过去。
我连忙让那女子扶着我,迅速地上了马车。
见我跪趴着,她也不敢坐,保持着与我一样的姿势,泪光潸然地看着我。
前面有一家成衣铺,我让车夫去买了一套成衣过来。是百姓寻常穿的粗布衣裳,便宜、舒适,更重要的,是可以蔽体。
她原来那一身脏破不堪,任谁见了都能猜出发生了什么。
换完衣裳后,我又用手指帮她梳理了头发。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她噙着泪。
“明明你我,素未相识。”
2
我寻了一家幽静的面店,点了三碗面。
有面吃,车夫愿意等我。
他坐在窗口,而我与女子坐到了角落。
“因为,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我压着声音,直截了当道。
“谁?”
我一字一句道:“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陈默。”
女子听见这个名字,几乎要发疯。她的眼睛在一瞬间变得猩红,抱着脑袋不住地发抖。
“不要提他,不要提他,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看见她这个样子,我有些为难,逼问下去,对她而言是巨大的创伤。可是若不问,我的成衣与面就浪费了。
我不是善人,我也穷途末路,阿娘给我的银子有限,我自己都舍不得多花。她有今日,也不是我的责任,我没有理由在自己深陷泥沼后,还要再去拉别人一把。
在“自己好过”与“别人好过”两个选项间,我思虑良久,最终,选择了前者。
我救她出了那般肮脏的地方,问几个问题也不为过。
恰好此时面条被摆上桌,白的细面、黄的竹笋、棕的肉丝、绿的葱花,香气一个劲儿地往人鼻腔里钻。
女子的情绪被安抚,抱着面碗不肯松手。也不嫌烫,把整张脸埋在了面碗里。
不一会儿,连面汤都被喝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动筷子,怕揭下面纱吓到别人。伤口早就结疤,拆了纱布,这张布满沟壑的脸,丑得让人心悸。
我把自己那碗面往前一推,问:“还要吗?只要你告诉我有关陈默的一切,这碗面也是你的。”
3
人到绝境,很会权衡利弊。
为了一碗面,女子陷入了痛苦的回忆中。
“他叫陈默,从京城来,今年十九,是已故的武陵侯唯一的儿子。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唤他一声小侯爷。待到明年及冠,皇上便会让他承袭爵位,到时候,他便是新的武陵侯。然而,此人风流成性,嗜赌好色,身边的女子换了一波又一波,还喜寻衅滋事,让侯爷夫人很是头疼。原想着先继承爵位,以慰老侯爷在天之灵,谁知就在上月,陈默捅出了篓子。”
我没有打断,静静地听她讲。
“上个月初三,是皇上新纳的凌婕妤十七岁的生辰。侯爷夫人作为京中贵妇,入宫拜贺也是应当。陈默借口要去宫中藏书阁借书看,赖着侯爷夫人一道入了宫。男眷本不该出现在后宫,可陈默不但避过侍卫偷偷溜进去了,甚至还言语轻佻,调戏凌婕妤。恰好被皇上撞见,皇上大怒,将他贬到了这偏远乡县,让他好好自省。封侯一事,也因此而黄了。”
我不禁咋舌,这陈默胆子也太大。原以为他只是在小县城中为所欲为,哪知在京中也是这个模样。
更让人吃惊的是,他不仅偷入后宫,还调戏了皇帝的女人,如此大罪,结果只是贬斥。换了旁人,轻则大刑伺候,重则当场赐死。
由此可见,武陵侯府在京中颇有地位。
就连皇上,对其的容忍度也颇高。
4
陈默,不是我能惹得起的人。
惹不起,我便躲。
虽然他不是什么好人,我被关入牢中受罪也有他推波助澜的成分,可自己有多少斤两,我掂量得很清楚。
以我目前的本事,恐怕连黄忠都斗不过。
爹娘生我不容易,阿爹阿娘养我也不容易,我就这一条命,合该珍惜。
已经问到了我想知道的东西,我对那女子说了声谢。她见我要走,叫住我道:“你怎知道,我与陈默有仇?”
我沉吟道:“你我素不相识,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关于你的事,我一概不打听。以后你我也没有交集,各奔东西吧。”
她愣了一会儿,追上来道:“姑娘,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能不能借我点银子,我好回家。”
我迟疑着,没有答应。
她又道:“我可以给你打欠条,十倍百倍地还给你,只要你肯借,我怎么报答都可以。”
她当日的穿着打扮我还记得,满身的丝绸绫罗,光是首饰,就值数百两银子。又知道陈默那么多事儿,可见是富贵圈子中的人。
天之骄女,经历了极度不堪之事。这不堪之事又叫我给知道了,来日我岂非变成她的眼中钉?
这笔买卖,不好做。拖泥带水,只会给我增添麻烦。
最好的方式,是“今日一别,再不相见”。
为免她纠缠,我毫不迟疑地掏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只有这些了,无须归还。”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
5
旧家被烧,新家回不去。我得找个地方住下来,再做长远打算。
之前看伤的那个李大夫一家子都很不错,允我住了七日七夜,见我只是一可怜女子,对我颇为照顾。
药费是按市面价收的,食宿倒是十分便宜。我决定再去那儿,看看有没有活做,一来有地方落脚,二来可以治脸。
我与李大夫谈了长住事宜,他说需要一个药童,而他的夫人马氏,则需要一个丫鬟。
我笑了笑,道:“我能身兼二职。”
李大夫与马氏都笑了。
因为臀伤未愈,我只能做些简单些的杂活,李大夫教我怎么辨认药物,将之翻晒择选。
而马氏那里,等伤好再帮忙即可。
就这样,一月过去。我识得了不少草药,也能安然坐下了,脸上的伤疤,亦没之前可怖。
李大夫说,现在正是草药生长的季节,需要我陪他上山一趟,摘些新鲜草药回来。
我欣然答应。
第二天,我背上竹篓,跟着李大夫一起上了山。
他年纪虽大,可精神矍铄,走路之时,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我在他的指点下又认了几种草药,然后分头采摘。
摘着摘着,耳畔传来一阵喧闹。
“默兄,你知不知道,黄忠那个狗官,把牢里的那女窃贼给放了。”
默兄?黄忠?女窃贼?
说的是我“偷盗配方”一事?
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赶紧躲进树丛中。
6
陈默的声音懒懒地传来:“知道。”
“他怎敢背着你,如此阳奉阴违?”
“呵……”陈默冷笑,“我可从未说过,要他判了那女窃贼。阳奉阴违,倒也算不上。”
另有一人道:“我可听说,这黄忠可是个不见肉腥不撒手的主儿。定是收了什么好处,才会私自放人。”
陈默踢了那人一脚,道:“听什么说,别给我来弯弯绕绕的,你知道什么,直截了当地讲出来!”
那人捂着腿“哎哟”一声,道:“默兄,不是我讲话带弯,实在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就在女贼被释放三天前,有人亲眼见到这女贼的母亲去找黄忠,虽说半老徐娘,可别有一番风韵呢,出来之时,整张脸都是红的。那风情,不是一般小姑娘能有的……”
畜生!
我攥紧了拳头。
都是为了我,阿娘才会受这般侮辱。
总有一天,我要叫狗官黄忠付出代价。
那人说得唾沫横飞,兴致盎然,用词十分不堪,听得刺耳。我想阻止又阻止不了,心中十分难受。却在此时,陈默打断了他:“你说完了吗?”
那人大概听出陈默声音有异,闭上了嘴。
“不是说,陆卿卿是养女吗?”
“是是是……”
“既是养女,为何那做母亲的,待她这般好?”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她真幸运。”陈默颇有些哀凉地说,“怪不得亲生女儿,要想方设法弄死养女了……今日我心情不豫,不想爬山赏景了。”
“那……去哪里?”
“找黄忠。”
“找他作甚?”
陈默不耐烦地瞥了那人一眼,道:“去问清楚,他与那半老徐娘的事儿是不是为真。如果是真的……”
他顿了顿,阴狠道:“老子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