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江水在脚下呜咽,像一头受伤的巨兽低沉地舔舐着伤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裹挟着冰冷的水腥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我背对着陈野,背对着那条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色长河,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牙齿深深陷进下唇,试图将那汹涌的悲鸣死死堵在喉咙深处。然而,咸涩滚烫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冲刷着冰冷的脸颊,无声地砸落在脚下粗糙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尚未结痂的伤口,尖锐的疼痛混合着心口那片被彻底撕裂的空洞,几乎要将灵魂都绞碎。每一次无声的抽搐,都牵动着整个后背的肌肉,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弦。

身后,皮靴踩在碎石上的细碎摩擦声停了下来,大约两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的意图,也没有任何安慰的言语。只有“咔哒”一声轻响,接着,一点橘红色的火光在浓重的夜色里倏然亮起,像黑暗宇宙中一粒孤独燃烧的恒星,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冷寂吞没。

辛辣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江水的湿冷腥咸,被风卷着,丝丝缕缕地飘了过来,固执地钻进我的鼻腔。这熟悉又陌生的气味,像一根无形的引线,非但没有带来平静,反而将胸腔里那片死寂的灰烬重新点燃。被压抑到极限的呜咽终于冲破了齿关的封锁,从喉咙深处艰难地、破碎地溢了出来,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呜……” 声音细弱,却带着刮擦骨头的沙哑,在空旷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凄楚。

身后那点橘红色的星火,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时间在沉默和呜咽中缓慢流淌,只有江水不知疲倦的叹息和风声在耳边盘旋。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点橘红色的火光被粗暴地摁灭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滋啦”。

脚步声再次响起,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踏碎沉寂的力量。他走到了我的侧面,没有完全面对我,留给我一个可以继续隐藏泪水的角度。

“哭够了?”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带着那种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声水声和我压抑的抽泣。没有不耐,没有嘲讽,甚至没有刻意的温和,只是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却奇异地像一块粗糙但厚实的布,暂时兜住了我不断下坠的灵魂。

我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试图止住那丢人的呜咽,却引来更剧烈的呛咳。狼狈地用手背胡乱抹着脸颊,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江风带来的水汽。

“没…没有……” 我哽着嗓子,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砂纸打磨过,“凭什么…够啊……” 那积压了一整晚、不,是积压了整整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委屈、不甘、屈辱和绝望,终于找到了一个泄洪的口子,汹涌而出。“我画了…那么久…那么多……在他眼里…算个屁……”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腔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茬口,“不能当饭吃?呵…不能当饭吃……” 我神经质地重复着这句凌迟般的判词,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伤而微微发抖。

陈野没有立刻接话。他侧对着我,目光投向远处墨色翻涌的江心,下颌线在微弱的光线下绷得很紧,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那你呢?” 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淬火的铁钎猛地扎进我混乱的思绪,“你画他,是为了让他吃?”

我被他问得一愣,像被按了暂停键,抽泣都卡在了喉咙里。为了让他吃?这个荒诞又直白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我从未深思过的内核。是啊,我画他,一笔一画,描摹他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理,捕捉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神态,难道是为了……换取他的一句认可?一顿饭?还是……他的爱?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一部分燃烧的怒火,只剩下更深的茫然和……羞耻。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不是为了让他吃,” 陈野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落在我狼狈不堪的脸上。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荒野中的孤狼,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清晰地映着我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尖。“是你自己想吃。” 他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像淬了冷火的石子,砸在我心上,“你想吃他给你的那点眼神,那点笑,那点……施舍。”

“施舍”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最脆弱的神经上。我猛地抬起头,想反驳,想尖叫,想否认自己如此卑微!可撞进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里,所有虚张声势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看穿我了。他把我那点可怜的、自欺欺人的心思,血淋淋地剥开,摊在这冰冷的码头上,暴露在江风里。

“我没有!” 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被戳穿的恼羞成怒和更深层的绝望,“我只是…只是喜欢他!喜欢也有错吗?!”

“喜欢没错。” 陈野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错在把自己当成了他脚底下摇尾巴的狗。”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沾满泥点、油彩和血污的裤脚,还有那因为紧握而指节发白的手,“为了讨他一口馊饭,把自己弄得这么脏兮兮的,值?”

“馊饭”…“摇尾巴的狗”…这些尖锐到刻薄的词语,像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巨大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悲伤,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流得更凶,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面照妖镜,映照出我那三百六十五个日夜里的卑微与可笑。

“他不要你画的饭,” 陈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力量,像暗流涌动,“就别硬塞了。” 他朝我走近了一步,距离瞬间拉近。他身上那股强烈的、混合着烟草、机油和年轻男性荷尔蒙的气息,霸道地侵入了我的呼吸范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驱散了一些江边的阴冷。“塞给狗,狗还知道摇摇尾巴。”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残酷的、带着野性的笑,“塞给他?他只会嫌你手脏。”

“轰——!”

最后这句“手脏”,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所有的情绪——悲伤、愤怒、屈辱、不甘——被炸得粉碎,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寒风中的冰冷和麻木。是啊,他嫌我的手脏。他接过我递的水,指尖的触碰带着施舍般的随意;他看着我精心准备的画,眼中只有对“无用之物”的轻蔑。在他眼里,我的喜欢,我的画,连同我这个人,大概都是…脏的吧?

身体里最后支撑着的那点力气瞬间被抽空,我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双腿一软,就要朝冰冷的地面栽倒下去……

没有预想中的坚硬和冰冷。

一只滚烫、带着粗粝薄茧的大手,快如闪电般攥住了我的胳膊!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悍,硬生生将我从倾倒的边缘拽了回来。我的身体因为惯性猛地撞向他,额头重重磕在他坚实得如同铁板的胸膛上。

“唔!” 我闷哼一声,鼻尖瞬间充斥的全是他身上那股强烈的、野性的气息,霸道地驱散了江风的腥冷。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和他身体散发出的、源源不断的热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猝不及防地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

“站好。” 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粗粝,却少了刚才的冷峭,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那只攥着我胳膊的手并没有立刻松开,反而收得更紧了些,仿佛怕我真的化成一滩烂泥瘫在地上。那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几乎要灼伤我的皮肤。

**陈野此刻的内心:妈的,真麻烦。

他烦躁地想着,指尖那点残留的烟味似乎都带着江水的腥气。看着眼前这哭得快断气的小东西,像只被暴雨淋透、瑟瑟发抖的雏鸟,他第一反应是掉头就走。他最烦这种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场面,尤其是为一个傻逼江屿?操,值当么?

可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像是下一秒就要被这该死的江风吹散架了。尤其是那句带着血泪的控诉砸过来,还有她死死掐着掌心、指缝里渗出的那点暗红……操!陈野的眉头拧得更紧,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这火不是冲她,是冲那个眼瞎心盲的江屿,更是冲……妈的,冲他自己。他刚才那几句是不是太狠了?看她那瞬间煞白的脸,跟死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