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陈野攥着她细瘦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收紧了些。真瘦,骨头硌手。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念头:这胳膊,他稍微用点力是不是就能掰断了?这个念头让他心头那点邪火更旺了。妈的,江屿那孙子!他低头,目光扫过她哭得通红的鼻尖和湿漉漉、沾着灰尘的睫毛,像被什么细小的东西刺了一下。真他妈……可怜~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又烦躁。他陈野什么时候学会可怜人了?麻烦!

可这麻烦现在挂在他胳膊上,体温低得吓人,还在不停地抖。他想起自己手腕内侧那道疤,当年也是这么狼狈又倔。一股更深的烦躁涌上来,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懒得深究的……妈的,算了。总不能真让她瘫在这鬼地方喂蚊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那股想把江屿揪过来揍成猪头的暴戾,也压下心头那点莫名其妙的、让他浑身不自在的异样感。麻烦就麻烦吧,捡都捡了。他认命般地想着,攥着她胳膊的手,力道却微妙地放轻了一点点,那滚烫的温度依旧固执地传递过去。

他拽着我的胳膊,让我站稳,然后才缓缓松开手。那滚烫的触感消失,胳膊上残留的力道和温度却异常清晰。他低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脸上,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饿不饿?” 他突然问,话题转得生硬又突兀,打破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沉重。

我一怔,茫然地抬头看他。饿?心都被掏空了,哪里还知道饿?

“我饿了。” 他没等我回答,自顾自地说道,语气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霸道,“这鬼地方连个耗子都饿死了。” 他下巴朝远处城市朦胧的光晕扬了扬,“走,带你吃口热乎的。”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径直走向他那辆沉默蛰伏在黑暗中的黑色机车,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他一贯的不容置疑。

去吃…东西?在这个心碎欲裂的时刻?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场撕心裂肺的痛哭和被他言语剥开的极致羞辱,似乎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思考能力。身体比意识更快地做出了反应,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我拖着麻木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跟在他身后,走向那辆曾载着我逃离地狱的黑色猛兽。

他跨上车,动作流畅得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然后朝我伸出手,那只戴着半指战术手套的手,掌心向上,在昏暗中摊开。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

我看着那只手,上面还残留着刚才攥住我胳膊时的温度。鬼使神差地,我冰凉、沾着血污和油彩的手指,轻轻搭了上去。指尖触碰到的,是粗糙的皮质纹理和下面蕴含的惊人热力。

他握住我的手,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绝对的掌控感,稳稳地将我拉上了后座。这一次,我不用他提醒,双手几乎是本能地、紧紧地环抱住了他精瘦有力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仿佛只有这具滚烫的、充满力量的身躯,才能隔绝身后那片冰冷的江水和无边的绝望。

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撕裂了码头的死寂。黑色的机车再次化作一道离弦之箭,载着我们,冲入了城市霓虹交织的、光影迷离的夜色之中。速度带来的疾风再次呼啸着拍打着头盔,景物在面罩外飞速倒退、模糊。我紧紧抱着他,感受着他身体传来的震动和热力,像一个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去哪里?不知道。吃什么?不重要。此刻,逃离,就是全部的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疾驰的速度渐渐放缓。喧嚣的人声、食物的香气、明亮的灯光如同温暖的潮水,透过头盔的缝隙,一点点渗透进来,取代了江风的腥冷和引擎的轰鸣。

陈野在一个略显拥挤的路口停了下来。他摘下头盔,湿漉漉的黑发被他随意地扒向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锐利的眉眼。他侧过头:“到了。”

我有些迟钝地解开沉重的头盔搭扣,当头盔被摘下的瞬间,一股庞大而鲜活的热浪夹杂着无数复杂诱人的气味,猛地将我包裹!

眼前,是一条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长街!——京州大学旁最负盛名的“槐安路夜市”。

与废弃码头的死寂荒凉截然相反,这里是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摊点,每一个摊位上头都悬挂着或明亮或暖黄的白炽灯、彩灯串,将整条街道映照得亮如白昼,光影在攒动的人头上跳跃流淌。蒸腾的热气氤氲而上,在灯光下形成一片朦胧而温暖的雾霭。

声音的洪流瞬间淹没了耳朵。摊主们此起彼伏、中气十足的吆喝声:“烤鱿鱼!十元三串!”“正宗长沙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炒酸奶!冰冰凉凉解暑啦!”铁板烧上食材被按压发出的“滋啦滋啦”爆响,伴随着油脂欢快的跳跃声;大锅里煮着关东煮的汤水“咕嘟咕嘟”地翻滚冒泡;冰糖葫芦的玻璃柜被敲得叮当作响招揽顾客;年轻学生们的谈笑声、情侣间的嬉闹声、小孩兴奋的尖叫……无数声音交织碰撞,形成一曲充满蓬勃生命力的市井交响。

更令人无法抗拒的,是那无处不在、勾魂摄魄的食物香气!霸道浓烈的孜然混合着辣椒面的辛香,那是烤肉串的灵魂;滚烫的油脂煎炸着臭豆腐,那股独特的“异香”极具侵略性;甜腻诱人的焦糖气息来自画糖人的小摊和裹满糖浆的冰糖葫芦;浓郁醇厚的骨汤香是关东煮和麻辣烫的底色;还有刚出炉的鸡蛋灌饼的面粉焦香、炒栗子甜糯的暖香、新鲜水果切开后的清甜……无数种香气分子在温热的空气中疯狂碰撞、融合,形成一种庞大而复杂的、令人垂涎欲滴的、属于“活着”的温暖味道。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感官冲击,像一记重拳,狠狠砸在我被悲伤和麻木冰封的感官上。我站在街口,像一个刚从外太空降落的异乡人,被这汹涌澎湃的烟火气冲击得有些晕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推了一下我的后背。

“发什么呆?” 陈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比在江边时似乎少了几分粗粝,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催促?他没看我,目光已经投向灯火深处,“跟上。”

我被他推着,有些踉跄地汇入了摩肩接踵的人流。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人潮裹挟着向前,四周是陌生的面孔、嘈杂的声浪和无处不在的食物香气,反而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保护层,将刚才码头那锥心刺骨的冰冷和绝望暂时隔绝在外。

“凉了腥。”

我迟疑着,看着他递过来的那串食物,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夜市明亮的灯光下,少了些在码头时的锐利逼人,似乎被这烟火气熏染得柔和了一点点。鬼使神差地,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串沉甸甸的、散发着惊人热力和香气的鱿鱼。

指尖传来的滚烫温度让我瑟缩了一下,差点没拿稳。那浓郁的酱香和孜然辣椒的辛香,混合着鱿鱼本身的海味,固执地往鼻孔里钻。心口那片巨大的空洞,似乎因为这灼热的温度而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

陈野已经自顾自地拿起一串,大大地咬了一口,被烫得微微眯了下眼,喉结滚动,满足地吞咽下去。

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滚烫、弹牙的鱿鱼须裹着咸鲜微辣的酱汁,瞬间在口腔里爆开!强烈的味觉刺激像一道电流,猛地击穿了麻木的神经末梢!那霸道的、属于人间烟火的滋味,蛮横地挤占了悲伤的位置。胃里空荡荡的感觉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好吃~一个简单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我默默地吃着,滚烫的食物顺着食道滑下,带来一种奇异的、暖融融的踏实感。眼泪似乎被这热气蒸腾得止住了,只剩下鼻尖一点未消的红。

陈野几口解决掉自己的那串,看着我小口小口地吃,没说话。他自然地伸出手,将我刚吃完的空竹签从我手里抽走,扔进旁边的垃圾桶,然后又拿起一串新的、烤得滋滋冒油的递给我。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了千百遍。

“……”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新的一串,又看看他没什么波澜的脸。他没有看我,目光随意地扫视着周围喧嚣的人群和琳琅满目的摊点,侧脸在明灭的灯光下显得轮廓分明。这种无声的、带着点强硬意味的照顾,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吃着。他负责买,负责递,负责扔签子。我负责小口小口地吃下这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度。十串鱿鱼吃完,胃里有了热乎乎的食物垫底,身体的冰冷似乎也驱散了不少。心口那片巨大的伤口依旧存在,但至少,不再是无边无际的寒冷和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