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野似乎终于满意了。他拍了拍手，掸掉并不存在的灰。“还想要什么？” 他问，目光扫过周围令人眼花缭乱的摊点。
我摇了摇头。胃里有了东西，悲伤似乎也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但并没有太多尝试新鲜事物的兴致。
他也没多问，抬脚往前走。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这一次，他走得更慢了，似乎在迁就我的步伐。他带着我，像两尾鱼，灵活地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
路过一个画糖人的小摊。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小马扎上，面前一个烧着糖稀的小铜锅，手里一把小铜勺，手腕翻飞间，金灿灿的糖稀便流淌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图案——展翅欲飞的凤凰，威风凛凛的游龙，憨态可掬的小兔子……糖稀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般诱人的光泽，甜香四溢。几个小孩子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发出惊叹的叫声。
陈野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那晶莹剔透的糖画，又侧过头，目光落在我脸上，确切地说，是落在我红肿未消、还带着泪痕的眼睛上。
“吃糖吗？” 他问，声音不高，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却异常清晰。
我一愣，看着那些精致的糖画，下意识地摇头。太甜了，甜得发腻，和此刻的心境格格不入。
“甜食解压。” 陈野似乎看穿我的想法，语气平淡地陈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没等我再次拒绝，已经对老爷爷开口：“师傅，要个兔子。”
老爷爷乐呵呵地应了一声，小铜勺舀起滚烫粘稠的金色糖稀，手腕灵动地在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勾勒起来。不过十几秒，一只胖乎乎、耳朵竖起的糖兔子便活灵活现地呈现在眼前。陈野付了钱，接过那根插着糖兔子的细竹签。
他没有立刻递给我，而是自己拿在手里看了看。暖黄的灯光透过晶莹的糖壳，将那只小兔子映照得玲珑剔透，憨态可掬。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转瞬即逝。
然后，他才将竹签递到我面前：“喏。”
我看着那只在灯光下闪闪发光的糖兔子，又看看陈野没什么表情的脸。他那双惯常锐利逼人的眼睛，此刻在暖黄的光晕下，似乎也沾染了一丝糖稀般温润的光泽，少了些野性的锋芒，多了点……难以言喻的专注。
“谢谢……” 我低声道，伸手接过了那支竹签。指尖触碰到的竹签温热，是糖稀刚凝固不久残留的温度。
我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兔子那圆滚滚的尾巴。“咔嚓”一声轻响，薄脆的糖壳碎裂开来，一股纯粹而浓烈的蔗糖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那甜味霸道而直接，带着阳光和麦田的气息，蛮横地冲刷着味蕾，一路甜到喉咙深处。这纯粹的甜，似乎真的有某种魔力，短暂地麻痹了心口那尖锐的痛楚。
我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只糖兔子，甜得有些发齁，却奇异地没有停下。陈野走在我旁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目光随意地看着前方，仿佛只是随意地散步。他的身影高大，像一座移动的灯塔，在这喧嚣的人海中，为我隔开一片小小的、可以安心舔舐伤口的空间。
我们又路过了一个卖热饮的摊子，巨大的保温桶里是热气腾腾的豆浆。陈野停下，直接买了两杯。滚烫的豆浆用厚实的纸杯装着，递到我手里。
“捂手。” 他言简意赅。
温热的豆浆杯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量，瞬间温暖了我冰凉的手指。我捧着杯子，小口地啜饮着。醇厚的豆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顺着食道滑下，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点江边带来的寒意。
夜市似乎没有尽头。我们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弥漫着油辣子香气的麻辣烫区域，绕过飘着浓郁奶油香的炒酸奶摊，走过摆满琳琅满目小饰品的摊位……陈野没有再问我吃什么，只是偶尔会停下来，买一些他觉得我会需要的东西。
在一个卖章鱼小丸子的摊位前，他停下，直接要了一份。圆滚滚的小丸子淋满了照烧酱、沙拉酱，撒着飞舞的木鱼花。他拿起竹签，戳起一个，却不是自己吃，而是很自然地递到我嘴边。
我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颗热气腾腾、酱汁浓郁的小丸子，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眼神。他似乎觉得这个动作理所当然。
“张嘴。” 他催促，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我迟疑了一瞬，还是微微张开了嘴。他将那颗饱满的小丸子送进我口中。滚烫、软糯的外皮包裹着Q弹的章鱼粒，浓郁的酱汁混合着木鱼花的鲜香在口中爆开，带来一种全新的、温暖的满足感。
他就这样，一颗一颗，喂我吃完了一整份章鱼小丸子。动作并不温柔，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利落和直接，却异常耐心。竹签戳起丸子，递过来，等我咬下，再戳下一个。全程没有多余的话，目光偶尔扫过我的脸，像是在确认我有没有好好吃下去。
**陈野此刻的内心：真他妈麻烦。陈野一边戳着丸子，一边烦躁地想。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伺候人的事儿？喂饭？操，传出去他陈野的脸往哪搁？
可看着她小口小口、机械地咀嚼着，脸上那副天塌了的死样子终于松动了一点点，像冻僵的土地裂开条缝，他心里那股无名火才稍微下去了一星半点。妈的，哭得跟个红眼兔子似的，现在吃东西也像个兔子，慢吞吞，一点声响都没有。烦！
他戳起一颗丸子，动作有点粗鲁地递到她嘴边。看着她乖乖张嘴，把那烫乎乎的东西含进去，腮帮子微微鼓动，沾了点酱汁的嘴唇在灯光下泛着点水光……操！陈野猛地别开眼，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心里那点烦躁又莫名其妙地翻涌上来，还夹杂着点别的，更陌生的东西，像被羽毛搔了一下，又痒又躁。
真他妈见鬼了！他暗骂一句，强迫自己把目光钉在那些翻滚的小丸子上。这破夜市怎么这么热？他扯了扯衣领，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不就是个被江屿那傻逼伤透心的丫头片子么？他管她死活？可……想到她刚才在江边差点瘫下去的样子，还有那死死掐着掌心渗出的血……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烧得他想砸东西。妈的，江屿！他在心里又给江屿记了一笔。
算了，喂都喂了。他认命般地再次戳起一颗丸子，动作却下意识地放轻了点，递过去的时候，指尖小心地避开了她沾着糖渍的嘴角。麻烦精。他再次在心里下了定义，可目光扫过她鼻尖那点未消的红，还有那因为喝了热豆浆而显得没那么死气沉沉的眼睛……算了，就这样吧。至少看着顺眼点了。他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颗丸子塞进她嘴里，感觉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吃完了章鱼小丸子，胃里被各种温暖的食物填得满满当当。身体的温度回来了，冰冷的指尖也被豆浆杯捂得温热。心口那片巨大的伤口依旧疼痛，但似乎被这人间烟火气包裹上了一层温软的缓冲，不再那么尖锐到无法呼吸。
陈野似乎终于觉得任务完成，带着我走出了喧嚣的夜市核心区域，来到了相对安静一点的街尾。这里灯光没那么密集，行人稀少了许多。旁边是京州大学古朴的围墙，墙内高大的槐树枝叶繁茂，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在一盏略显昏黄的路灯下停住脚步。灯光柔和地洒落下来，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我此刻的模样——脸上泪痕虽干，眼睛红肿未消，嘴角还沾着一点章鱼烧的酱汁和糖画的碎屑，显得异常狼狈。
他转过身，面对着我。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少了白日的锐利逼人，多了几分沉静的审视。他看了我几秒，目光落在我嘴角。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抬起手，没有戴手套的那只手，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他伸出手指，很自然地、轻轻地拂过我的嘴角。粗糙的指腹擦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奇异的麻痒感。
“脏了。” 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手指收回，指尖上沾着一点棕色的酱汁痕迹。
这个突如其来的、带着点亲昵意味的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神经。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连耳根都热了起来。刚刚被食物暖回来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心跳，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擂了一下。
他……他这是在干什么？
陈野似乎并未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他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指尖，目光重新落回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在路灯下像两潭沉静的墨玉。
“还哭吗？” 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直直撞进我混乱的心绪里。
我看着他，看着路灯下他棱角分明的脸，看着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墨色。码头上那撕心裂肺的痛哭，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胃里的温暖，舌尖残留的甜味和咸香，还有嘴角那转瞬即逝的、带着薄茧的触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带着温度的力量，暂时压倒了那灭顶的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