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缓缓地、缓缓地摇了摇头。眼泪，似乎真的流干了，至少此刻是这样……
此时槐安路夜市的灯火依旧喧嚣流淌，食物的香气混合着鼎沸人声，织成一张温暖而嘈杂的网。我捧着陈野刚刚买来的一杯暖手的热可可，小口啜饮着，醇厚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来一丝虚假的平静。陈野走在我身侧半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光影中沉默如山，替我隔开大部分推搡的人潮。他刚买了两份糖炒栗子，焦糖的暖香在掌心弥散，纸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片刻的安宁，像偷来的时光，勉强包裹着心口那片依旧冰冷的废墟。
“哎！看那边！那不是咱们今天的MVP吗？”
一声高亢兴奋的男声，裹挟着篮球场上特有的张扬，突兀地穿透周围的喧嚣，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的耳膜。
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烧得脸颊滚烫，耳膜嗡嗡作响。捧着热可可的指尖一片冰凉，几乎失去知觉。
就在前方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老张地锅炖”招牌下，一群人正喧闹着往里走。为首的那个身影，挺拔如青松，穿着简单的黑色运动外套，额发似乎还带着刚洗漱过的微湿，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江屿。他身边簇拥着几个穿着同款运动外套的篮球校队队员，还有……那个穿着浅粉色羊绒外套、笑容甜得发腻的苏婷。她正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跟江屿说着什么，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创可贴，在明亮的灯光下异常刺眼。
“哈哈哈，今天最后那个三分绝杀太他妈帅了！江哥！”
“就是！苏婷你们啦啦队的加油也够劲儿！没白练！”
“走走走，老张这儿离得近，吃完赶紧回宿舍，别给宿管阿姨逮着！”
“江屿，说好了啊，今天你请客！庆祝双料冠军！”
队友们七嘴八舌的谈笑声，像无数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耳朵，带着胜利者的肆意和轻松。他们讨论着比赛的精彩瞬间，讨论着MVP的荣光……他们站在灯火辉煌的餐馆门口，庆祝着属于他们的、光明正大的胜利和青春。
而我呢？
我站在几步之外嘈杂混乱的夜市人流里，穿着沾了泥点和油彩的校服裤，眼睛红肿未消，手里捧着一杯甜腻的热可可，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身边，是那个冷傲、手腕带着刺青的陈野。巨大的难堪和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灭顶。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暴露在江屿和苏婷的面前。那些我曾小心翼翼珍藏的、关于他的365个日夜的凝视和描摹，此刻都变成了公开处刑的笑柄。胃里刚吃下去的那些温暖食物，此刻翻江倒海，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感涌上喉咙。
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手指死死攥着热可可的纸杯，滚烫的液体几乎要溢出来，灼痛了指尖，却丝毫感觉不到。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就在我几乎窒息的时候，一道带着探究和玩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我身上。
是江屿。
他似乎听到了队友的招呼，正准备迈步走进餐馆。脚步却毫无预兆地顿住了。他的目光越过了喧闹的队友，越过了身边巧笑倩兮的苏婷，穿透了明暗交织的光影，直直地、精准地盯在了……我和陈野身上。
那目光先是掠过陈野高大沉默的身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警惕？随即，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锁定了我。他脸上的笑容，那属于胜利者的、意气风发的笑容，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凝固在嘴角。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或张扬笑意的眼睛，此刻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清晰的、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看到我了。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看到我狼狈的姿态。他也看到了我身边的陈野。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江屿脸上的愕然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紧接着，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迅速漾开、翻涌。那是一种混杂着错愕、不解，甚至……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被冒犯般的愠怒？他薄薄的唇线抿紧了些，下颌的线条也绷了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陈野，又迅速将目光落回我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随意和俯视，反而多了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审视意味的探究。
他……在看我？用这种……眼神？
一种近乎荒谬的念头，伴随着更深的难堪，在我混乱的脑海中炸开。他凭什么这样看我？在他那样践踏了我的心血和尊严之后，在我像个傻子一样痴缠了他365天之后，在我终于狼狈逃离之后……他凭什么用这种带着点……像是“你真的和他在一起？”的眼神看我？
**此刻江屿的内心：靠！江屿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口窜起，烧得他喉咙发干。林溪？她怎么会在这里？还跟陈野在一起？那个整天打架与混混纠缠不清的陈野？
她不是应该……应该躲在哪里哭吗？或者，至少也该是失魂落魄、一个人游荡的样子？就像她之前无数次被他忽略后那样。可她……她竟然还跟陈野在一起？陈野那家伙还站在她旁边，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毫无预兆地刺了他一下，带来一种极其陌生的、尖锐的不适感。他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心里那点因为胜利而膨胀的得意，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的……心虚？不，不是心虚！他烦躁地想甩开这个念头。他有什么好心虚的？他说错什么了吗？那画本来就……可看着她那副样子，再看到她身边站着的陈野，一股更强烈的、带着强烈领地意识般的愠怒猛地涌了上来。陈野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站在林溪旁边？林溪……她不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连他自己都惊了一下，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焦躁覆盖。妈的！他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掐进掌心，试图压下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心慌和……那该死的、如同被抢走了什么玩具般的不爽感。
“江屿？发什么呆？快进去啊，饿死了！” 旁边的队友不明所以，大大咧咧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一拍，似乎将江屿从那种短暂的、失控的情绪中惊醒。他猛地收回目光，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迅速别开了脸。但那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却泄露了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他侧过头，对身边带着询问眼神的苏婷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没什么，走吧。” 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轻松。
他率先转身，大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老张地锅炖”。背影挺拔依旧，却莫名透出一种落荒而逃的仓促。
苏婷的目光却追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在我和陈野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个了然又优越的弧度，这才扭着腰，跟着江屿走了进去。
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后，里面隐约传来更响亮的喧哗和碰杯声。那扇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巨大的难堪和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彻底淹没。胃里一阵翻搅，刚才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在灼烧着我的喉咙。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一只滚烫、带着薄茧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极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硬和一种近乎粗暴的保护欲。
是陈野。
他甚至没有看我，目光锐利如刀，冷冷地扫了一眼那扇依旧喧嚣的玻璃门，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里面觥筹交错的人群。他薄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刻。
“走。” 一个冰冷的单字，从他齿缝里迸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屑。
话音未落，他攥着我手腕的手猛地发力，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被他拖着，强行扭转了方向。手中的热可可纸杯脱手掉落，“啪”地一声砸在地上，温热的褐色液体溅开，弄脏了他的皮靴裤脚和我的鞋面。
他看都没看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拉着我，像拖着一件没有重量的行李，强硬地、不容置疑地挤开挡路的人群，朝着与“老张地锅炖”灯火完全背离的、夜市深处更幽暗、更嘈杂的角落大步走去。他的背影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
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机车。他跨坐上去，发动引擎，低沉有力的轰鸣声在安静的街尾响起，像一头沉睡猛兽苏醒的呼吸。
他侧过头，看向依旧站在路灯下的我。昏黄的光晕笼罩着他，给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模糊而温暖的边。
“上来。” 他说，声音不高，却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低吼，“送你回去。”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夜市残留的喧嚣和食物的余香。我望着他，望着那辆沉默的黑色机车，望着他朝我伸出的、带着半指战术手套的手。心口那片空洞依旧存在，冰冷而疼痛。但这一次，我没有犹豫。
我抬起手，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那粗糙的皮质纹理下，是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滚烫温度。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黑色的猛兽再次载着我们，冲入了城市迷离的夜色之中。这一次，不再是为了逃离绝望，而是驶向一个未知的、却不再那么冰冷刺骨的明天。身后的夜市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在视野中渐渐模糊、远去，最终融入了城市庞大的光影织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