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京州大学,女生宿舍楼下。

夜已经很深了。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婆娑的树影,偶尔有夜归的学生匆匆走过,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春末的夜风带着冰冷的寒意。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感受着夜风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酷刑的囚徒,终于被放归,却不知该去往何方。心口那片被江屿撕开的空洞,因为陈野的离去,似乎变得更加空旷和冰冷。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我转过身,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麻木地朝着熟悉的女生宿舍楼挪动。楼门口那盏熟悉的、光线柔和的门灯,此刻看起来竟有些遥不可及。

就在我即将走到门灯的光晕边缘时,一个倚靠在灯柱旁、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地、无声无息地直起了身。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昏黄的灯光下,许砚静静地站在那里。他穿着那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白色衬衫,金丝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微光,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暗流。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正是白天在体育馆外,他从苏婷手里夺回来、又被我亲手撕碎的画框残骸!

深色的绒布包裹着,只能看到断裂的木框棱角和从缝隙中支棱出来的、边缘参差不齐的油画碎片。他抱着它,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枷锁。

他显然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夜露浸湿了他衬衫的肩头,留下深色的湿痕。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穿透冰冷的镜片,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审视、压抑的焦灼,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不甘。

……

见到林溪出现的一刹那,许砚心里忍不住的想,多久了?许砚不知道。从体育馆那场混乱的崩塌之后,他就抱着这堆冰冷的残骸,像个游魂一样徘徊在这里。寒冷浸透了骨髓,却比不上心腔里那一片冰封的荒芜和疯狂燃烧的不甘。

他看到她跟着陈野那辆黑色的野兽绝尘而去,像逃离一个噩梦。那一刻,他精心维持的、引以为傲的冷静和理智,如同那幅被撕碎的油画一样,瞬间分崩离析!迟了!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他冲了出来,他夺回了画,他厉声斥责了江屿那个蠢货!他以为自己是她的骑士,是唯一能理解她才华和痛苦的人!他以为……那幅画,连同画的主人,最终都会属于他,成为他完美收藏品中最璀璨、最独特的一件。

可结果呢?

她亲手撕碎了它!像撕碎一张废纸!然后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陈野那只伸过来的、带着刺青的手!

凭什么?!

一股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嫉妒和不甘,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陈野?那个粗鄙、暴力、只懂机车的莽夫?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带走她?凭什么能让她在绝望中抓住他的手?他许砚哪一点比不上那个野蛮人?他的学识,他的涵养,他对艺术的鉴赏,他对她那份小心翼翼的、近乎病态的珍视……难道都比不上陈野那点粗暴的力气?

他低头,手指死死抠进包裹画框的绒布里,指尖触碰到的,是画布撕裂的狰狞边缘。他记得她手指的触感,冰凉、纤细,此刻却沾满了别人的温度。更深的烦躁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涌了上来。他想把这堆碍眼的残骸彻底砸碎、烧毁!连同那个该死的陈野一起!可指尖却触碰到绒布下一点粘腻的、早已干涸的暗红色印记。

是她的血。

那是她撕画时,被画布边缘割破掌心留下的血迹。

指尖下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疯狂燃烧的嫉妒和不甘诡异地平息了一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扭曲、更加粘稠的占有欲。看啊,这是她的血。是她痛苦绝望的印记,是她亲手毁灭她为江屿构筑的幻梦的证明。这血,这画,这残骸……是属于他的!是他从江屿那个蠢货手里夺回来的!是他守护下来的!哪怕它碎了,哪怕她不要了,它也必须是他的!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在这场无声战役中,唯一能抓住的、与她紧密相连的凭证!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抚摸着那块干涸的血迹,冰冷的镜片后,眼神变得幽深而偏执。她会回来的。她终究会明白,只有他,许砚,才是那个真正懂得她价值、能守护她一切的人。江屿不配,陈野更不配。她的一切,她的痛苦,她的才华,她的未来……都应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他会让她明白的。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让她心甘情愿地,成为他完美世界里,最独一无二、也最无法逃脱的藏品。一丝近乎病态的、冰冷的笑意,在他紧抿的嘴角缓缓地晕开~

“林溪。”

许砚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沙哑,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却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寒意。他抱着那沉重的画框残骸,向前走了一步,彻底踏入门灯昏黄的光晕里。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背几乎贴上了冰冷的宿舍楼墙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在这里等了多久?他抱着那堆碎布……想干什么?

“你回来了。”许砚的目光在我红肿未消的眼睛和苍白憔悴的脸上细细扫过,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失而复得的、却已破损的瓷器。“我一直在等你。”他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垂在身侧、沾着油彩和可可渍的手上。那里,掌心被画布割破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边缘还有些红肿。

许砚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他抱着画框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的手……”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叹息的语调,“还疼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只受伤的手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耻辱标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怀里的画框残骸上。深色的绒布包裹着,像一副沉默的棺椁,埋葬着我那365个日夜无望的爱恋和最终被碾碎的尊严。看到它,心口那片空洞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许砚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残骸。他抬起一只手,指尖隔着绒布,极其轻柔地、近乎爱抚般地划过画框断裂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珍视感。

“别怕,”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穿透镜片,牢牢地锁住我,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你的画,我守住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它是我的了。”

“我的了”三个字,像冰冷的毒蛇,倏地钻进我的耳朵。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我惊恐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扭曲的占有欲。他不是在安慰我!他是在宣告!宣告他对这堆废墟的所有权!宣告他……对我这段痛苦记忆的掌控!

“不……”我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它……它已经……”

“已经碎了?”许砚打断我,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诡异而冰冷,“碎了,也是你的心血。碎了,也比留在江屿那种人手里当垃圾强。”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他不懂。他永远也不会懂。”

他抱着画框,又向前逼近了一步。他身上那股清冽的书卷气和消毒水般的冷香,此刻混合着夜露的寒气,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性的气息。“林溪,”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像情人间的耳语,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你的才华,你的痛苦,你的一切……都不该被那样糟蹋。只有真正懂得欣赏的人,才配拥有。”

他伸出手,那只修长、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那是常年握画笔和刻刀留下的),缓缓地、目标明确地伸向我藏在身后的、那只受伤的手。

我像被毒蛇盯住的猎物,猛地往后一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许砚的手顿在半空中。他看着我的反应,眼底深处那点扭曲的狂热似乎冷却了一瞬,被一层更加冰冷的、名为“耐心”的东西覆盖。他缓缓收回手,没有强求,只是那目光,依旧像粘稠的蛛网,牢牢地吸附在我身上。

“回去好好休息。”他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克制,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偏执的宣言从未发生过。“手记得处理一下。”他补充道,目光再次扫过我藏在身后的手。

说完,他抱着那幅沉重的画框残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着不甘、占有、守护和一种令人恐惧的执念。然后,他转过身,抱着他的“战利品”,步履沉稳地、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宿舍楼旁浓重的树影之中,如同一个来自暗夜的幽灵,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