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妈。”
我把那辆除了喇叭不响哪都响的破二手中华车停在路边,接起了电话。
车窗外,是东北十一月的妖风,刮在脸上,跟后妈的大嘴巴子似的,又冷又疼。
“铁祝啊,干啥呢?”
电话那头,是我妈熟悉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声音。
“没干啥,刚下班,寻思晚上接个活儿。”
我撒了个谎。这活儿不是“寻思”着接,是不得不接。
“那个……铁祝啊,你王姨家的儿子,就内个王小胖,要结婚了,后天。”
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比踩急刹车还猛。
我最怕听到的句式,就是“你X姨/叔家的谁谁谁,要……”
这后面接的,不是结婚就是生孩子,不是生孩子就是乔迁,反正没一件是需要你单纯祝福的,都得拿钱。
“哦……行,我知道了。”
我的声音有点干,像被砂纸打磨过。
“那……随多少啊?”
“你看着办呗。”
我妈顿了顿,还是没忍住。
“现在这年头,关系好点的,咋也得一千起步吧?你跟小胖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给少了……妈怕你王姨在背后嚼舌根。”
一千。
我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我摸了摸兜,兜里比脸都干净,全部家当加起来,微信、支付宝、还有裤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凑一块儿,三百八十块五毛。
这是我这个月的饭钱和油钱。
“妈,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跟他穿的不是一条裤子,他胖,穿我裤子不得撑破了啊。”
我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但说出来的话,比东北的冰雕还冷。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妈叹了口气,那口气,顺着电话线爬过来,像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我的心脏。
“铁祝啊,妈知道你难。”
“想当年你爸还在的时候,八十年代,咱家就住上楼房了,你王姨家还挤在平房里。那时候谁家结婚,咱家随五十块钱,都算大头了,走出去,那叫一个有面儿!”
“那时候的猪肉才七毛钱一斤,大米一毛五,我跟你爸俩人的工资加起来一百多块,能养活一大家子人,还能剩下不少。”
“现在呢?”
“我昨天去超市,一百块钱,买点排骨、买点鸡蛋、买点蔬菜,吃两顿就没了!你这工资……唉。”
我妈没再说下去,但那声叹息,比说一万句还扎心。
礼…铁…祝。
礼貌、老铁、祝福。
我爹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是希望我知书达理,像钢铁一样坚强,一辈子被人祝福。
可现在,我活得像个笑话。
我挂了电话,趴在方向盘上,车里没开暖风,可我觉得浑身燥热,一股邪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二十年。
就他妈的二十年。
我小时候,一根羊肉串,2毛钱,那是纯羊肉味。
现在,一根羊肉串,2块5,比二十年前两毛钱的羊肉串缩小了一倍不说,还他妈可能是假羊肉,已经吃不出来羊肉味了。
物价涨了十倍不止。
我的工资呢?
我想起毕业后家里托关系给我找的那份“好工作”,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里当个小职员,一个月三千块,五险一金倒是给交。
那时候,所有人都羡慕我,说我端上了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
可他们不知道,这铁饭碗里,盛的是稀粥。
是那种饿不死你,也绝对让你吃不饱的稀粥。
二十年时间,物价涨了十倍,工资从三千块涨到了三千五。
在这个年代,三千五百块钱能干啥?
交完房租水电,还完花呗,兜里剩下的钱,买包好烟都得掂量掂量。
社交?
人情往来?
娶妻生子?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被阉了的太监,看着后宫佳丽三千,却啥也干不了,只能干着急。
穷,而且是穷得很稳定。
这比吃了苍蝇还恶心。
如果一直穷,倒也罢了,习惯了。
可我礼铁祝,不是一直都穷啊。
我闭上眼,就能想起小时候住的那个家,三室一厅,刷着雪白的墙壁,地板锃亮。
我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手里拿着三好学生的奖状,是我爸我妈最大的骄傲。
那时候,我以为好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直到我上了大学,我爸查出了癌症。
天,塌了。
家里的积蓄,像水一样流进了医院那个无底洞。
房子卖了。
我爸单位分的房子,也退了。
一年。
仅仅一年时间,我们家就从一个小康之家,变成了一贫如洗的赤贫户。
我爸临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血丝,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
我知道,我爸是不甘心,是放心不下。
从那天起,我就觉得,自己心里有块地方,死了。
那个“稳定”的工作,也变得无比讽刺。
稳定?
是啊,真他妈稳定,稳定到我爸的病,我一分钱都帮不上。
稳定到我妈现在还得去早市卖自己腌的咸菜,补贴家用。
稳定到我连一份一千块钱的份子钱,都拿不出来。
去他妈的稳定!
我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那破旧的塑料发出“嘎吱”一声呻吟,好像随时都会散架,就像我现在的生活。
我得挣钱。
像疯狗一样去挣钱。
白天那份工作,我不敢辞,因为那是我妈眼里最后的指望,是她跟老邻居聊天时唯一的“体面”。
于是,我白天在单位里假装奋斗,对着电脑屏幕发呆,脑子里想的都是晚上去哪儿拉活儿。
晚上,我开着这辆快要报废的中华车,汇入城市的车流,变成一个沉默的、卑微的影子。
我觉得自己活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白天戴着面具、假装岁月静好的“礼子”。
另一个,是夜里卸下伪装、为了几块钱跟人磨破嘴皮的司机“礼师傅”。
哪个才是真的我?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自己快被这种撕裂感给逼疯了。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我才想起来,自己一天没正经吃东西了。
我把车开到一家熟悉的“老地方拉面馆”,以前我最爱吃这里的牛肉面。
我推门进去,一股夹杂着牛肉汤和香菜味的暖气扑面而来。
“老板,来碗面。”
“好嘞!牛肉面是吧?”
老板热情地招呼着。
我看着墙上那红色的价目表,最大的字是“招牌牛肉面 18元”。
十八。
我掏出手机,打开网约车软件,看了一眼今天的收入。
八十七块。
跑了四个小时,刨去油钱,净赚四十多。
一碗面,就要吃掉我近半个晚上的辛苦。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股子邪火,又烧了起来。
凭什么?
凭什么我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毕业生,一个从小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活得这么憋屈?
凭什么那些不学无术的拆迁户、投机倒把的暴发户,可以一掷千金,而我,连吃一碗牛肉面都要犹豫再三?
我想起小时候,我爸带我来吃面,总是大手一挥:“老板,两碗牛肉面,我这碗多加肉!”
那时候的牛肉,切得是方方正正的肉块,炖得软烂入味,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那时候的天,好像也比现在蓝。
那时候的笑,也比现在真。
“小伙子,面要不要辣?”
老板又问了一句。
我回过神来,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我看着老板那张朴实的脸,张了张嘴,那句“牛肉面”怎么也说不出口。
最后,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来碗清汤面吧。”
八块钱。
没有肉,没有蛋,只有几根青菜飘在清汤上,像几片孤零零的浮萍。
我端着面,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
我旁边那桌,坐着一家三口,小男孩吵着要吃肉,他爸妈笑着给他点了一份三十八的“豪华版”牛肉面,里面有肉有蛋有牛杂。
小男孩吃得满嘴是油,咯咯地笑。
那笑声,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耳朵里。
我低下头,用筷子飞快地搅动着碗里的面条,热气熏得我眼睛发酸。
我告诉自己,这不是哭,这是热气。
一个大老爷们儿,流血不流泪。
可那股子委屈,那股子不甘,像洪水一样,冲垮了我心里最后一道堤坝。
我想不明白。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努力的人,反而活得像条狗?
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被生活反复摩擦?
钱。
归根结底,就是他妈的钱。
有钱,你放个屁都是香的,说句屁话都有人给你解读成至理名言。
没钱,你就是个屁,连放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憋着,直到把自己憋出内伤。
我三口两口把那清汤面扒拉进肚子里,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胃里暖和了一点,心里却更冷了。
我站起身,走到柜台,扫了那个八块钱的码。
“滴”的一声,微信余额变成了三百七十二块五毛。
我推开面馆的门,外面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我打了个哆嗦。
我拉了拉单薄的外套,钻进那辆破中华车里。
我没有马上发动车子,而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街上的霓虹灯闪烁着,红男绿女们笑着,闹着,整个城市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这快活,不属于我。
我像一个被隔绝在玻璃罩里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繁华,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我掏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了“王小胖”的名字。
我想发条微信,说句“恭喜”,然后再找个借口,说自己去不了了。
可我打了删,删了打,那句“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口。
那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啊。
我想起小时候,王小胖被人欺负,是我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
我想起上学时,我给王小胖抄作业,王小胖把唯一的鸡腿分给我一半。
那些滚烫的回忆,在此刻,都变成了一把把刀子,凌迟着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一千块。
就为了一千块钱,我就要放弃一段二十多年的友情吗?
我礼铁祝,什么时候活得这么窝囊了?
“嗡嗡……”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网约车平台的派单信息。
【订单来了!从XX路到机场,预估收入120元。】
一百二十块。
我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
去机场,来回得两个多小时,加上油钱,能赚个七八十。
干!
我狠狠心,接了单。
只要今晚多跑几趟,明天再跑一天,一千块钱,总能凑出来的。
大不了,这两天就不吃饭了,喝水充饥。
我发动了汽车,破旧的发动机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中华车汇入车流,朝着机场的方向驶去。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看着前方漆黑的道路,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
我只知道,我必须一直开下去,不能停。
因为我一停下来,就会被身后那名为“生活”的巨兽,吞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我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
“……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梦?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的梦,早就被那碗十八块钱的牛肉面,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