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车窗玻璃上结了一层白霜,像死人脸上蒙的白布。

我伸出手指,在霜上划拉了一下,冰得我一哆嗦。

车外,是东北零下二十度的黑夜,风跟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我这辆破中华车,暖风早就跟退休老干部似的,只出声,不出力。

车里车外,一个温度。

刚刚下去的那个女乘客,一身水貂,喷着能呛死一头牛的香水,下车前,捏着鼻子,甩下一句。

“师傅,你这车该换了,一股子穷酸味儿。”

穷酸味儿。

我把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都蹦起来了。

我真想摇下车窗冲她喊,这他妈不是穷酸味儿,这是生活的馊味儿,是被现实反复蹂躏后,发酵出来的味儿。

可我没喊。

我只是默默地看着后视镜里,那个女人扭着腰,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奔驰。

车牌号,888。

真吉利。

不像我的车牌,带个4,平台派单都好像比别人少。

我点开手机软件,屏幕上冰冷的数据刺痛了我的眼睛。

在线时长:5小时12分钟。

今日流水:114元。

刨去油钱,我今晚挣了也就五十多块。

五十多块钱,在这座城市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我熄了火,车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那股子憋屈劲儿,又跟猫爪子似的,开始挠我的心。

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霜打过的瘪茄子,蔫头耷脑,从里到外都烂了。

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光了,喉咙干得冒火。

我把车停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门口,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暖气让我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径直走向饮料冰柜,琳琅满目的瓶子在我眼前晃悠,五颜六色,都像是嘲笑我的钱包。

我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最下面一排,那瓶一块钱的矿泉水上。

就在我伸手去拿的时候,旁边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

“妈妈,我不要喝那个,那个水有便宜味儿,不好喝!”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我扭过头,看见一个穿着漂亮羽绒服的小男孩,正指着我要拿的那瓶水,一脸嫌弃地对他妈妈撒娇。

那个年轻的妈妈,画着精致的妆,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赶紧从上面拿了瓶十几块的进口果汁塞给孩子。

“好好好,咱不喝那个便宜味儿的,咱喝这个果味的。”

便宜味儿。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然后一路烫进了心里。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比刚才在外面被冷风刮得还疼。

我想把手收回来,假装自己只是随便看看。

可我不能。

我渴,渴得要死。

我最终还是像做贼一样,飞快地拿起那瓶水,低着头,逃到了收银台。

“一块。”

收银员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

可我听着,却觉得每个字都在嘲讽我。

回到那辆破中华车里,我拧开瓶盖,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我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脑子里,全是那句“便宜味儿”。

我突然想笑。

笑自己活了三十多年,到头来,连喝口水,都被一个孩子盖上了“便宜”的戳子。

所有痛苦的根源是什么?

是没钱。

对,就是他妈的没钱。

有钱,你开个破夏利都有人说你低调节俭。

没钱,你开个中华都让人嫌有穷酸味儿。

有钱,你放个屁都是至理名言。

没钱,你说出真理都像是在放屁。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名利场,钱,就是唯一的入场券。

没有这张券,你连站在门口看的资格都没有。

“咕噜噜……”

肚子又叫了,像是在抗议我这不着边际的哲学思考。

我得回家了。

回到那个月租八百,四处漏风,墙皮掉得像得了牛皮癣的出租屋。

但我不能空着手回去。

王小胖的份子钱,那一千块,像一座山,死死地压在我心口上。

我把车开到一家快要关门的超市门口。

在打折区,我跟一群大爷大妈挤在一起,用尽了当年抢三好学生的劲头,终于抢到了最后几个发硬的馒头。

六个,五块钱。

我又在货架最底下,摸出一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面。

两块五。

这就是我接下来两天的全部口粮。

付钱的时候,收银员小妹的眼神,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那眼神,比外面的寒风还让我难受。

回到出租屋,我先是宝贝似的把泡面煮了。

水蒸气弥漫开来,屋里总算有了一点活人的气息。

我把面条一根不剩地吃完,连面汤都差点舔干净。

胃里有了点东西,那股子寒气才被压下去一点。

然后,我开始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我把那六个冰凉梆硬的馒头,一个个掰成小块,虔诚地浸到那碗还剩一点的、泛着油花、散发着廉价香精味的泡面汤里。

看着馒头块贪婪地吸饱了汤汁,从惨白变得蜡黄,我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

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居然能发明出这种超级省钱大法。

我把这碗“豪华版馒头泡饭”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冰箱冷冻层,冻得硬邦邦的。

明天热一下,能对付一顿。

后天再热一下,又能对付一顿。

这样,省下的钱,就差不多够给王小胖随份子了。

我看着冰箱里那碗黄乎乎的东西,突然就笑了。

那笑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听着有点瘆人。

笑着笑着,我的眼圈就红了。

我想起小时候,老妈炖了排骨,总是把最大块的夹给我,说:“我儿子要长身体,多吃点肉!”

我想起老爸带我下馆子,总是豪气地一挥手:“老板,加个菜!”

那时候,我以为肉是吃不完的,好日子是过不完的。

可现在,我连一碗泡面汤都得算计着吃。

我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不是哭。

一个大老爷们儿,不能哭。

我只是觉得,自己心里有根弦,绷了太久太久,今天,“啪”的一声,断了。

断得那么干脆,那么彻底。

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活成这副德行。

我努力过,奋斗过,挣扎过。

可生活就像一个无情的拳击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打倒在地。

我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脸颊贴着粗糙的水泥地,闻到了一股尘土的味道。

那是失败的味道。

也是我现在,唯一拥有的味道。

我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灯泡。

灯泡上,停着一只不知死活的飞蛾。

它在徒劳地扑腾着翅膀,一次又一次地撞向那滚烫的玻璃。

我看着它,就像看到了自己。

都是傻子。

都在为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光明,撞得头破血流。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嘴里喃喃自语。

“钱……”

“我操你妈的,钱……”

声音很轻,却像一声惊雷,炸碎了这死寂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