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拓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范统眼皮直跳。
帅帐之内,油灯的火苗被无形的杀气压得几乎熄灭,将主帅徐达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如一尊择人而噬的沉默山峦。范统毫不怀疑,自己若是说个“不”字,这座山就会立刻压下来,把自己碾成肉泥。
他搓着胖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帅,您这不是让阎王爷去考状元嘛!”范统哭丧着脸,肥肉堆在一起,“您让我颠勺,我能把锅颠出火星子来;您让我砍人,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这查案……我这脑子,就跟一锅熬过头的猪油,除了添乱,啥也不是啊!您让我去,怕不是被人卖了还得乐呵呵地帮人数钱呢!”
徐达的眼神没有半分波动,冷得像帐外的朔风。
“我不要你去查案。”
一句话,让范统心头猛地一跳。
徐达缓缓踱步,声音里带着金石碰撞的质感:“山西初定,我大明在那里的根基,比一张纸还薄。这些晋商,富可敌国,手眼通天,暗中豢养的私兵死士,比某些卫所的人马还多!若此刻让他们在后方作乱,断我粮道,此次北伐,必败无疑!”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范统身上。
“我手上,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抽调。大军行事,动静太大,只会打草惊蛇。”
“唯有你,和你那支没人会放在眼里的‘火头军’,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徐达的声音缓和了几分,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喙的事实。
“办成了,本帅保你一个千户。办不好,”他顿了顿,“我们这几万弟兄,就得在庆阳城外,活活饿死!你那个小灶,到时候就只能烧黄纸了。”
千户?
范统的眼睛亮了一下。千户是不是就有自己的独立营帐了?是不是就能天天吃小灶,再也不用看两位大帅的脸色了?
可一想到要去跟那帮老狐狸斗心眼,他那点小心思又瞬间熄灭了。
这是个死任务。要么他去把山西那帮人的老窝掀了,要么,大家一块儿饿死在这。
范统一咬牙,一跺脚,像是下了血本抢到了最后一扇猪排骨。
“干了!”
“好!”徐达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将一道盖着帅印的手令拍在桌上,那声音沉闷得吓人,“本帅给你手令,可调动山西境内所有卫所兵马。记住,”徐达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句都透着血腥味,“你不是去查案。”
“你是去……平叛!”
……
与此同时,数百里外的山西大同府,曹家豪宅。
“啪!”
一只上好的钧瓷茶杯被狠狠摔碎。
“蠢货!”曹家主事人曹勋的声音不高,却比咆哮更令人胆寒,“我告诉过你们,徐达是头睡着的猛虎,只能喂,不能惹!是谁给了你们胆子,敢去拔他的虎须?!”
他缓缓扫视众人,眼中没有怒火,只有一片冰冷的、算计着如何止损的杀意。
“动手也就罢了,还留下了腰牌!生怕他找不到我们头上吗?!”
“曹兄,此事……会不会有诈?”王家代表皱眉道,“手法太粗糙了。”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另一人焦躁地打断,“腰牌是真的,民夫也是我们的人!徐达那疯子,可不会听我们解释!他只信他手里的刀!”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不能坐以待毙!”曹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很快冷静下来,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第一,武装所有护院私兵!把库房里的家伙都发下去!”
“第二,立刻派人去应天府,花多少银子都行!一定要在朝堂上,把这件事压下去!”
“第三,派最快的人,去漠北!联系阿鲁台大人!告诉他,只要他肯出兵南下,牵制住明军主力,我们愿意献上足够他打十年仗的粮草和铁器!”
一条条毒计从他嘴里吐出,在场的商人们,眼中渐渐被贪婪和疯狂所取代。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那就干脆,把这天,给它捅个窟窿!
……
一夜无眠。
帐篷里的方寸之地,被范统二百五十斤的体重,硬生生踏出了一条泛着油光的土道。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熊,焦躁,却又在寻找着最致命的反击机会。
查案?查个屁!让他去跟那些老狐狸玩心眼,他们算盘珠子都崩我脸上了,我还不知道自己亏了多少钱呢!
天蒙蒙亮时,他终于停下脚步。
他想明白了。对付这种藏在阴沟里的老鼠,最好的办法,不是拿个小夹子去一个个夹。
而是直接一把火,把它们的老鼠洞给点了!
他脑中飞速盘算。山西的卫所,多是老帅从北平调过去的嫡系,丘八们不认本地豪绅,只认军令,这是可以借的“刀”。但地方上的府衙县尉、捕快差役……呵呵,怕是早就跟那些晋商穿一条裤子了,是靠不住的“地头蛇”。
他掀开帐篷,一股冷冽的晨风灌了进来,让他瞬间清醒。
“宝年丰!把那几个最能打的,都给老子叫过来!”
很快,宝年丰和那四名装备着“食人魔先锋套装”的重装伙夫,出现在范统面前。他们身上还带着未散的血腥气,眼神里是野兽般的凶悍。
“头儿,啥事儿?是不是又要开饭了?”一个伙夫憨憨地问,摸了摸肚子。
范统看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森然的笑容。
“开饭!开大餐!”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饥饿”的光芒。
“咱们……去大同府,好好‘吃’他一顿!”
他将那道沉甸甸的手令丢给宝年丰,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
“你,立刻带两个人,换上最破的衣服,扮成逃难的。拿着这个,这玩意儿比你们的命都重要!八百里加急,马跑死了就用两条腿跑,天塌下来也得给老子在三日之内赶到大同府卫所!”
“记住,不要惊动任何地方官府,直接去卫所见指挥使!”
范统凑到宝年丰耳边,用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告诉那个指挥使,老子叫范统,奉大帅之命来请全城的大户吃饭!让他把桌子摆好,把城门关好,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