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过第三遍时,我才从操场角落站起来。

水泥台阶被露水浸得发潮,裤脚沾着草屑,像藏了片没来得及枯败的秋。

天顶的星星总在这个时候最亮。教学楼的灯光漫不过围墙,于是北斗七星的勺柄就悬在篮球架的铁框边,像谁随手挂上去的银钩。我数到第十七颗星时,身后传来帆布鞋蹭地的声音。

“在看猎户座?”林小满抱着本习题册,校服领口别着片银杏叶,大概是从操场那棵老树上摘的,边缘卷着点褐黄。

她没等我回答,就挨着我坐下,膝盖几乎碰到一起,“我妈说,对着星星许愿会灵,但得说现在的事,说未来的不算。”

我嗯了一声,把视线从星空挪到她手里的册子上。封面被画了只简笔画的猫,尾巴翘得老高,像在追赶什么。

“刚在算这道物理题,”她把册子转过来对着我,笔尖点在受力分析图上,“你看这里,摩擦力方向是不是反了?”

风卷着操场边的蒲公英飘过来,有朵落在她的习题册上。她没去吹,就那么让绒毛沾在纸页的褶皱里,像给那只猫添了团白尾巴。

“其实我不太会看星图,”她忽然说,眼睛还盯着习题册,“也只是知道最亮的那颗是北极星。”

“嗯,其实是是天狼星。”我捡起脚边的块小石子,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星轨,“冬天会更亮。”

她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的手背,比露水凉一点。“你经常一个人来这儿?”

“嗯。”

“为什么?”

“安静。”

她笑了,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我以前也喜欢躲着,后来发现躲着也挺没意思的。”

于是她成了班长。

她把那片银杏叶从领口取下来,夹进习题册里,“你看,现在的风就挺好的,不冷,也不热。”

预备铃的余音还在空气里荡,远处的教学楼亮起成片的灯光,像被打翻的星空。

她开始说班里的事,说前桌男生总把橡皮擦切成小块丢着玩,说后排女生偷偷在草稿纸上写歌词,说班主任的保温杯里永远泡着胖大海。

我大多时候只听,偶尔应一声。

她的声音像浸在温水里,把那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现在,一点点铺在我面前。没有谁问将来要考去哪个城市,也没人提以后想做什么,只有晚风穿过铁网围栏的呜呜声,和她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

直到第二遍晚自习铃响,她才合上习题册站起来。“走吧,老班该查岗了。”

我跟在她身后往教学楼走,看见她校服后襟沾着片蒲公英的绒毛。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那之后,每个晚自习的课间,她总会抱着习题册来操场。有时我们说话,有时她做题我看星,有时就那么坐着,听风卷过树叶的声音。她从不说“以后”,只说“今天的夕阳把教学楼染成橘子色了”,“小卖部新到的牛奶比以前的甜”,“刚发现操场角落的三叶草开了朵白花”。“操场外刺梨扎的我难受。”

那些被我独自数过的星星,忽然有了声音。它们落在她转笔的指尖上,藏在她夹进习题册的树叶里,浸在她递过来的温牛奶里,把我守了很久的孤独,泡得发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