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的五月,皖北的麦子刚秀出穗,空气里就飘着一股呛人的热风。我蹲在自家院子里翻晒去年的玉米,听见村东头的大喇叭“滋啦”响了两声,接着是村支书王大伯的大嗓门:“陈大壮!南京回来的陈大壮!你大伯家有人找——”
我直起腰往东边瞅,看见阿牛哥穿着件灰西装,拎着个黑皮箱,正站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下张望。他媳妇英子抱着个周岁大的娃娃,另一只手还牵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一家人在土路上显得格外扎眼。
“阿牛哥咋这时候回来了?”我丢下木耙就往那边跑,路过二婶家时,她正端着洗衣盆出来,看见阿牛哥也愣了:“这不过年不过节的,城里不上班?”
阿牛哥看见我,脸上勉强挤出点笑:“小雅,你大伯在家不?”他的西装袖口沾着泥,眼窝陷进去一大块,眼下的乌青比酱油还深。
“在呢,刚跟三叔公去地里看麦子了。”我帮他拎过皮箱,那箱子沉得像装了块石头,“你们咋突然回来了?事先也不捎个信。”
英子叹了口气,把怀里的娃娃往臂弯里紧了紧:“前天夜里建军做了个怪梦,一整夜没合眼,天不亮就说要回来。”
说话间已经到了大伯家院门口,正好撞见大伯扛着锄头回来。他赤着膊,古铜色的脊梁上淌着汗,看见阿牛哥,锄头“哐当”掉在地上:“小兔崽子!你咋回来了?”
“爹。”阿牛哥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碰大伯的胳膊,又猛地缩了回去,“我……我想你了。”
“想我?”大伯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牙,“想我不会打个电话?浪费那车票钱干啥?”他说着就去摸阿牛哥的头,手刚抬起来,又被阿牛哥攥住了。
“爹,你穿厚点,这天早晚凉。”阿牛哥的手指冰凉,捏得大伯的手腕发红,“你最近没哪儿不舒服吧?吃饭香不香?夜里睡得着吗?”
大伯被问得一愣:“我好得很!昨天还跟你三叔公喝了半斤白酒,今早天没亮就去割了半亩麦,你看这胳膊!”他把胳膊往起一抬,肌肉块子硬得像石头。
这时候院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二姑奶拄着拐杖,眯着眼打量阿牛哥:“建军啊,你这脸色咋这么差?是不是在城里受委屈了?”
“没有二姑奶,我就是……”阿牛哥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得像个核桃,“我这三天,天天梦见俺爹。”
这话一出,院里的嗡嗡声突然停了。连趴在墙根打盹的老黄狗都支棱起耳朵,“汪”地叫了一声。
“梦见啥了?”三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阿牛哥蹲在地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指节白得像要裂开:“第一天夜里,我梦见俺爹站在南京宿舍楼下。大半夜的,他穿件黑布寿衣,就是俺爷走时穿的那种,襟上绣着金线寿字,看着特瘆人。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脸对着我窗户,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顺着下巴往下掉,把寿衣前襟都哭湿了,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英子的衣角:“妈,我也梦见爷爷了,他浑身湿淋淋的,说冷。”
“你别瞎掺和。”英子拍了拍女儿的头,眼圈红了,“前天建军醒了跟我说这梦,我还骂他胡思乱想。可昨天夜里他又梦到了,这次俺爹在梦里抓着他的手,那手冰得像块铁,往他怀里塞了个湿漉漉的麦穗,嘴里呜呜啦啦的,像是说‘该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