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头喷吐着浓稠的白雾,带着一身金属的疲惫和沉闷的叹息,吭哧吭哧地滑进石市老站。车轮碾过铁轨缝隙,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每一次撞击都仿佛砸在许国平酸痛的脊椎上。已经是深夜,站台上昏黄的灯光被煤灰和湿气晕染开,雾蒙蒙一片,只能隐约照见几张同样疲惫模糊、脚步拖沓的人影。四十出头的许国平拖着那个半人高的、磨破了边角的仿皮旅行包,混在稀稀拉拉的人流里挤出站口。一股混合着煤烟、机油、老站特有的陈腐气息以及深秋夜露的、浑浊而沉重的空气,猛地塞了他满喉满肺,几乎令他窒息。他重重地咳了两声,只觉得这口浊气压在胸口,沉甸甸地坠着。这次来石市,是为了厂里那台半死不活的关键设备跑配件,命脉一样的东西,等不起。在外奔波了两天,跟零件厂的供销科长嘴皮子都快磨穿,就差没下跪了,对方还是咬死了那点出厂价。厂里几千号人等着米下锅,这笔额外的开销,怎么从干瘪瘪的出差费里抠出来?
十月的石市深夜,寒气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每一条街道的砖缝里。老市区如同一个在沉睡中呼吸缓慢的巨兽,吐纳着旧时光的尘埃。国营招待所的红灯早就熄了,大门紧闭,隔着老远就能想象里面值班员不耐烦的白眼。私人旅社?贵的住不起,便宜的是个什么光景,他想都不敢细想。
许国平裹了裹身上略显单薄的呢子外套,那点可怜的暖意转瞬即逝。后半夜的寒意顺着裤管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激得他牙齿微微打颤。他拖着疲惫沉重的步子,旅包磕在水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嘭、嘭”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凄凉。不知走了多久,鞋底沾满了工地散落的泥灰,沉重得像灌了铅。终于,他在车站后面那条逼仄潮湿的槐安巷口停下脚步,微弱的灯光下,“前进旅社”四个红漆大字斑驳褪色,歪斜地挂在门框上。其中一盏日光灯管苟延残喘地“滋滋”叫着,光线忽明忽暗,忽明时,将门框上龟裂卷起的漆皮照得如同伤口上的死皮;忽暗时,一切又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推开那扇贴着褪色“囍”字的单薄玻璃门,一股浓烈的劣质烟叶、陈茶垢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油腻汗气混合的味道扑鼻而来。柜台后面,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窝在破旧藤椅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稀少的头发紧贴着头皮,油光发亮。脸上的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松弛的眼皮耷拉着,只在听见脚步声时才费力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来客。
“师傅,还有房吗?”许国平的声音被旅途的风尘和疲惫扯得喑哑干涩。
那老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噜一声浑浊的痰音,没说话,慢吞吞弯腰在柜台底下摸索。“哗啦啦……”金属钥匙相互刮擦碰撞的声音刺耳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扰人。摸索了好一阵,才拎起一把黄铜色、锈迹斑驳、样式古旧的大钥匙,“啪”地一声不轻不重拍在木纹发黑、布满细小裂纹的柜台上。钥匙尾端钉着一小块方形的、被磨得发亮的白色硬纸片,上面用早已暗淡的红漆写着——“402”。
“唔。”老头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而平淡,像久未上油的破风箱,“便宜,十块一天。就这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