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雍的律法写得明白:乐籍女子,生是玩物,死是贱骨,连提笔编戏都算犯法。

我是鸣玉班最卑贱的杂役,每天看着男人们写些贞女殉夫、寡妇守节的戏文,只觉得可笑——巷子里卖花的阿姊笑着改了嫁,浣衣婶子靠缝补养大三个娃,这些活人的故事,凭什么不能唱给人听?

直到那天,我在瘸腿刘婆的戏箱里,翻到一叠用胭脂写的纸,上面画着无数个“活着的女人”。

刘婆说:“看了,就得担着。”我摸了摸冻裂的手指,突然想试试,把这世道不敢说的话,都写进戏里去。

1.

大雍的雪,落进鸣玉班的后台,就变了味。

男人们在正屋烤火,谈论新写的戏文,唾沫星子溅在铜炉上,滋滋响。

我蹲在廊下,给张九郎磨墨。他是班主王胡子请的“大编剧”,写的《烈女传》正红,据说连知府大人都夸“教化人心”。

“伶奴,磨快点!”张九郎踹了踹我的脚,“墨迹什么?难道你也懂戏文?”

我没敢抬头。乐籍女子懂戏文,在大雍是罪过。律法上写着“乐籍贱婢,不得窥伺笔墨”,去年城西有个歌妓偷偷记了几句唱词,被发现后,舌头都被割了。

可我忍不住。

张九郎的戏本摊在桌上,我扫过那行字:“贞女李氏,倚门望夫,三月不食,骨瘦如柴。”

我想起巷尾的周阿姊。她男人死了三年,上个月嫁了卖肉的赵屠户,今早还笑着给我塞了块酱肘子,说“两个人挣钱,日子稠”。怎么到了戏文里,寡妇就只能等着饿死?

“这戏……”我咬着唇,声音比蚊子还小,“是不是太苦了?”

“啪!”

砚台砸在脚边,墨汁溅了我一裤腿。王胡子叼着烟杆冲出来,三角眼吊得老高:“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官妓窑子里爬出来的贱货,也配评戏文?”

他揪着我的头发往戏台上拖,后台的学徒们哄笑起来。张九郎摸着胡子,慢悠悠道:“王班主,别跟她计较。乐籍女子嘛,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哪懂什么‘烈女风骨’。”

戏台冰冷,我被按着头磕了三个响,额头撞在木板上,嗡嗡的。王胡子指着台上那尊泥塑的贞女像:“看清楚!这才是你们女人该学的!死也要死得体面!”

我盯着那泥塑的脸,嘴角咧着僵硬的笑,眼睛却空落落的,像口枯井。

晚上缝戏服时,指尖被针扎破了。血珠滴在素白的殉葬衣上,晕开一小朵红。我想起周阿姊肘子上的油光,想起浣衣婶子捶打衣裳时的吆喝,那些热气腾腾的活法,怎么就登不上这戏台?

“啧,血污了衣料,赔得起吗?”

冷不丁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角落里,刘婆正坐在矮凳上补靴底,瘸腿搭在另一个凳上,膝盖处的伤疤在油灯下泛着青。

她是班主请来补戏服的,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只听说她年轻时也是个角儿,后来摔断了腿,就成了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我慌忙用帕子去擦血:“对不住,刘婆,我会洗干净的。”

刘婆放下针线,从怀里摸出个酒葫芦,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她瞥了眼我手里的戏服:“殉葬衣?又是给《烈女传》缝的?”

“嗯。”

“傻丫头。”她突然把葫芦塞给我,“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