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水娘,夫死三年,不穿素衣,不设牌位。”
写得太急,炭笔断了。我含在嘴里,尝到了木头的涩味。
不知写了多久,刘婆突然掀开门帘。
她举着个火折子,火苗晃得她的脸忽明忽暗。
“写的什么?”她问。
我把纸藏到背后,心提到了嗓子眼。
“给我看看。”她的声音软了些,“放心,老身的火折子,只烧该烧的东西。”
我犹豫着递过去。
她看完,没说话,把火折子往地上一扔,用瘸腿碾灭了。
“明儿起,王胡子问,就说我让你给老身磨墨。”她转身往门口走,瘸腿敲在地上,笃笃的,像在打拍子,“记住,笔杆子是刀,能杀人,也能救命。”
柴房里只剩下月光。
我摸着纸上的字,突然不怕了。
就算是刀,我也要握一次。
3.
吏部尚书要为他老娘办寿宴,点了鸣玉班的《孝子寻亲》。
王胡子捧着戏本,在后台踱来踱去,烟杆敲得桌面邦邦响:“都给我记牢了!尚书大人特意交代,要哭戏足、贞烈显,得让老太太掉眼泪!谁出岔子,我扒了谁的皮!”
这出戏我是记得的。
戏里的母亲,丈夫早死,儿子赶考,她守着破庙等了三年,最后冻饿交加,临死前还攥着给儿子缝的布鞋,虚弱地喊:“儿啊,娘等不到你了……”
我想起巷尾的张婶。她男人走了五年,没守节,靠着给人缝补衣裳,把两个儿子送进了学堂。昨天我还见她拿着鞋底骂小儿子:“考不上就考不上,跟你娘学缝补,饿不死!”
凭什么戏里的寡妇,就只能等死?
“这戏……”我的声音低的像蚊子,“非这么演不可吗?”
王胡子看到我还站在原地,冲我吼道:“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给我滚去给春桃吊嗓子,再敢多嘴,我撕了你的舌头!”
春桃是唱旦角的,这次演那个苦命母亲。她坐在镜前贴花钿,手一直在抖,胭脂都涂出了眼眶。
“伶奴,”她抓住我的手,指尖冰凉,“我怕……这戏太苦了,我唱不出来。”
“那就别唱苦的。”
刘婆的声音从镜后传来。她拄着拐杖,瘸腿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走到我们跟前,拐杖指着戏本:“他写的是死的,你演的得是活的。”
我突然想起柴房里那张写了一半的纸——“挑水娘,夫死三年,不穿素衣,不设牌位”。
趁王胡子去前院应酬,我摸出藏在袖管里的纸条,塞给春桃:“就两句,你看看。”
纸条上是我改的词:“摸出怀里糠饼子,咬一口,骂声小兔崽子——要你中什么鬼举,老娘还能再挑三年水!”
春桃展开纸条,脸“唰”地白了,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这……这要是被发现了,是要被拉去官府杀头的!”
“怕什么?”刘婆捡起纸条,塞进春桃手里,拐杖往地上一戳,“你放开嗓子唱,出了事,老身顶着。”
开戏那天,尚书府张灯结彩,红绸子从门楼一直挂到后院,风一吹,晃得人眼晕。
宾客满座,文官武将带着家眷,个个锦衣华服。我躲在后台的柱子后,手心全是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阿蛮的鼓点还响。
轮到《孝子寻亲》,春桃穿着打补丁的破棉袄上台,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