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在“为你好”这三个字里尝到铁锈味,是十五岁那年。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懒,透过老式窗棂,在客厅地板上投下格子影。我攥着那张画满红勾的素描比赛报名表,指尖都在冒汗——美术老师说我那幅《老巷》能冲省赛,要是拿了奖,高考能加十分。我想把这个消息当惊喜说出来,可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我妈跟我爸说话的声音。
“……美术班这周别让她去了,”我妈正择着青菜,语气平平,像在说“今天买了土豆”,“数学老师刚才打电话,说她上周周测几何才考了六十三,再这么晃荡下去,重点高中都悬。”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出来,带着点含糊的鼻音:“嗯,我晚上跟她说。画画那东西,当个爱好还行,真耽误学习就不值当了。”
“可不是嘛,”我妈把菜扔进盆里,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女孩子家,以后考个师范、当个老师多稳当?学那些‘风花雪月’的,能当饭吃?我这都是为她好。”
“为她好”三个字,像三颗小石子,轻轻落在我心上,却咚地砸出个坑。我捏着报名表的手松了松,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原来老师夸我“有灵气”的画,在他们眼里,只是“晃荡”“风花雪月”;原来我偷偷攒了三个月零花钱买的画具,在他们看来,是“耽误学习”的累赘。
我没进去,悄悄退回到房间,把报名表塞进了书包最底层。那周美术课,我跟老师说“家里有事”,坐在教室里补数学题。窗外的梧桐树影晃啊晃,我盯着练习册上的几何图形,突然觉得那些线条像蜘蛛网,缠得人喘不过气。
十七岁填志愿时,这张网勒得更紧了。
我拿着志愿指南翻了三天,手指在“新闻系”那一页反复摩挲。我想考南方的大学,学新闻,去跑现场,去写那些藏在街头巷尾的故事。我把想法跟我爸说时,他正在看晚间新闻,闻言抬了抬眼,没说话,只把手里的搪瓷杯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
“新闻?”第二天早饭时,我妈把一个剥好的鸡蛋塞我碗里,语气带着点不可思议,“那得天天往外跑吧?刮风下雨的,多辛苦?再说了,女孩子抛头露面跑采访,不安全。”
“我不怕辛苦,也不怕……”我话没说完,就被我爸打断了。
他放下筷子,眉头皱成个“川”字:“你懂什么?新闻系毕业不好找工作,好多人最后都转行了。我跟你张叔叔打听了,他女儿学会计,今年毕业进了银行,朝九晚五,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
“可我不喜欢会计啊,”我声音低了下去,却还是咬着牙说了出来,“我喜欢写东西,我想……”
“喜欢能当饭吃?”我爸的声音陡然提高,桌上的碗碟都震了震,“我们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多!选会计,稳定!这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四个字,像块浸了水的海绵,沉甸甸压在我胸口。我看着他们严肃的脸,突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被塞进书包底的报名表——原来有些东西,从来没变过。他们不是在问我“想选什么”,是在告诉我“你该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