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攥着两张肖邦夜曲专场的门票,在她宿舍楼下的香樟树下等到午夜。蚊子在耳边组成合唱团,汗湿的 T 恤贴在背上勾勒出脊椎的形状,却丝毫感觉不到黏腻。香樟树的果实掉在地上,被来往的行人踩出紫色的汁液,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当她抱着画板回来时,帆布包上沾着的油彩蹭在牛仔裤上,形成不规则的色块。我紧张得差点把票根捏出褶皱,指尖的汗渍在票面上洇出小小的圆点。“肖邦的夜曲,” 我挠着头解释,指尖触到发烫的耳垂,“上次在画册里看到你标注喜欢降 E 大调。” 她盯着票面上的金色音符看了很久,忽然踮起脚尖在我左脸颊印下一个吻,带着松节油和铅笔灰混合的味道。那一刻,我听见香樟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为这个吻伴奏,远处宿舍楼的灯光次第熄灭,只剩下我们头顶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

我们在老城区的巷弄里探险,用手机电筒照着斑驳的门牌号,猜测每扇木门背后的故事。37 号门楣上刻着模糊的五角星,应该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印记;19 号的铜环上缠着褪色的红绸,或许是刚办过喜事。在凌晨四点的西湖边裹着同一件外套看日出,她把冻红的手指塞进我卫衣口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我腰间的赘肉,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湖面飘着早起的渔船,马达声在空旷的晨雾里传得很远。在 24 小时书店的角落依偎着读书,她的发丝掉进我摊开的《局外人》里,成了天然的书签,书页上还留着她画的小胡子涂鸦。她教我辨认莫奈和雷诺阿的笔触时,会握着我的手在速写本上示范,笔尖划过纸张的力度刚好能让我感受到她虎口的温度,食指第一关节处有块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我带她去听摇滚现场时,会提前把耳塞剪成合适的大小,塞进她总是忘记带东西的耳朵里,舞台灯光晃过她兴奋的脸,睫毛上沾着的亮片像星星。她的画里渐渐多了个穿白衬衫的身影,而我的相机相册里,存满了各种角度的她 —— 阳光下眯起的眼睛会挤出细纹,画板前抿紧的嘴唇会泛起白皮,笑起来时那颗小虎牙总会硌到下唇,留下浅浅的印记。

变故发生在那个飘着桂花雨的九月。她父亲的公司突然宣布破产,供应商的催款电话打到了她的手机上,听筒里的怒吼声让她手抖得差点握不住手机。家里的银行卡被冻结的那天,她正在画室画我们约定好的毕业旅行插画,画里的涠洲岛沙滩上,两个小人影手牵着手走向落日。原本计划好的涠洲岛之行被无限期搁置,她开始接各种兼职,从设计奶茶店的灯箱广告到画儿童绘本,昔日灵动的眼睛里渐渐蒙上了青黑色的阴影。我把攒了三个月的工资换成现金,偷偷塞进她那只掉了漆的画具箱,箱子的锁扣早就坏了,只能用根红绳系着。却在第二天清晨发现钱被原封不动地放在我的书桌上,附带一张用炭笔写的纸条:“等我靠画笔站稳脚跟,就换我来养你。” 字迹的边缘有些模糊,像是被眼泪晕染过,在纸页上留下微微发皱的痕迹。

感恩节那天,我们在常去的那家火锅店沉默地涮着肉。锅底的红油翻滚着,把肥牛卷烫成漂亮的波浪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