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41年仲秋,我背负行囊抵达赵家沟。眼前景象令人窒息:田垄里,枯黄残茎在风中簌簌作响,如泣如诉;沟壑纵横,大片黄土赤裸裸地暴露在灰白天幕下,宛如大地狰狞的伤口。村口槐树下,几个娃娃头大身细,眼睛深陷,肋骨根根凸起,如同搓衣板般清晰可数。衣衫褴褛的老人倚着土墙,眼神茫然如枯井,只余下微弱呼吸证明生命尚存。我心头猛然一紧,如同被无形之手攥住——这就是被封锁与天灾蹂躏后的赵家沟么?

循着指点,我在村西头一块严重龟裂的田埂上找到了村长赵大叔。他正蹲着,粗糙的手指深深插入干裂的土缝,攥起一把土,再摊开手掌,细碎的沙土便簌簌地从指缝间滑落,仿佛无声控诉着这片土地的干渴与贫瘠。他抬眼望向我,那眼神如蒙尘的刀锋,既暗淡又沉甸甸的压着分量,蕴藏着难以言表的沉重。他声音沙哑如磨砂:“李刚同志?瞧见了吧,这地……再种不出东西,饿死人的事,怕是真要来了。”

赵大叔引我踏入他家那昏暗低矮的窑洞,土炕上躺着的老伴儿一阵猛咳,如同破旧风箱般喘息着。他默默端来两个粗瓷碗,碗里是近乎透明的野菜糊糊,映照出窑顶模糊的暗影。“凑合喝点吧,同志,粮食……早见底了。”碗沿冰凉,稀薄的糊糊滑过喉咙,只留下一片空落落的、刮擦般的饥馑感。我放下碗,郑重掏出那份盖着红印的边区文件:“大叔,党中央号召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生产,就是咱们眼下唯一的活路!”

翌日,村中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下,我向聚拢来的乡亲们宣讲大生产。我讲述部队在南泥湾如何挥动锄头开垦荒山,战士们如何一边握枪一边扶犁,硬是让荒山变成了粮仓。然而,我激昂的话语落下,换来的却是人群里一片压抑的沉默。一张张被饥饿与忧虑刻满痕迹的脸上,疑虑如浓雾般弥漫不散。角落里的王老倔闷声闷气地开了腔:“李同志,说破大天去,种地靠的是老天爷赏脸!眼下这光景,连种子都凑不齐,拿啥‘大生产’?瞎折腾罢了!”

我心头一沉,却并不意外。当晚,我蹲在赵大叔家的土灶旁,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我诚恳道:“大叔,人心都是肉长的。乡亲们饿怕了,不敢信,我能懂。可这路,非走不可!咱得让他们看见,这火种真能点起来。”

一场场“炕头会”在低矮的窑洞里铺开。我盘腿坐在王家那磨得油亮的炕席上,对着愁眉不展的老两口:“大娘,大叔,你们手艺好,在编工队里专管育苗,不比单干强?”王老倔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在铁匠张叔那叮当作响、火星四溅的炉棚前,我指着墙角堆着的破犁头、烂锄板:“张叔,您这手艺是宝贝!把这些废铁回炉,咱就有新农具了!”张叔布满老茧的大手猛地一拍大腿,炉火映亮了他骤然迸发的眼神:“成!我老张豁出这把骨头了!”在李家媳妇纺车嗡嗡的窑洞里,我掏出怀中那块洗得发白却依然厚实的粗布手帕——这是秀兰在我临行前夜塞给我的,她带着纺织小组在后方日夜摇动纺车,线穗子堆得像小山。“嫂子您瞧,这布,就是咱妇女同志一梭子一梭子织出来的!前线战士,就指着这个御寒杀敌!”李家媳妇摩挲着手帕,长久低垂的头终于缓缓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