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夏天格外闷热,锁柱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姑姑家的小轿车碾过村口的土路,扬起的黄尘裹着车身上的 “上海桑塔纳” 字样,在他眼里晃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锁柱哥,发啥呆呢?” 车窗摇下来,妹妹丫丫扎着两个羊角辫,举着根快融化的冰棍朝他喊,“城里来的冰砖,甜得很!”
锁柱噌地站起来,裤腿上沾着的泥点簌簌往下掉。
他今年十二,比丫丫大三岁,可在城里来的妹妹面前总有些局促。
姑姑穿着的确良衬衫,手里拎着印着牡丹花的塑料包,踩着细跟凉鞋在泥地上崴了好几下,脸上却笑着:“这孩子,也不知道叫人。”
接下来的半个月,锁柱成了丫丫的专属向导。
他带着她去村东头的小河摸鱼,在晒谷场的麦秸垛里藏猫猫,看王老五家的老黄牛生小牛犊。
丫丫的笑声像玻璃珠子掉在搪瓷盆里,脆生生的,把整个村子的寂静都敲碎了。
那天是七月十六,头伏刚过,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灰布。
锁柱正蹲在墙根给丫丫编草蚱蜢,大眼睛带着二柱子和石头晃了过来。
大眼睛是村里的孩子王,因为眼球格外突出得名,此刻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知道村西头那耗子洞不?老王家就是从那儿挖出宝贝才发的家。”
“啥宝贝?” 丫丫立刻扔下草蚱蜢,眼睛亮得像两颗黑葡萄。
“说不清,” 大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人说是金元宝,有人说是老早以前胡子埋的枪。我约了二柱子和石头他们,今儿傍黑去瞅瞅。”
他瞥了眼锁柱,“听说那洞里住着灰仙,老王家当年可是供了三炷香才敢进去的。”
锁柱心里咯噔一下。
村西头那片乱葬岗子他去过一次,去年清明给太爷爷上坟,远远看见过那个黑黢黢的洞口,比水桶粗不了多少,洞口堆着些干枯的鼠粪,风一吹就散成粉末。
奶奶说那是灰仙的地盘,动不得,小时候他哭闹,奶奶就吓唬他:“再闹让灰仙把你拖去当童男,一辈子困在洞里陪它们打洞。”
“我不去,” 锁柱把草蚱蜢往丫丫手里塞,“我妈说那儿不能去,灰仙会怪罪的。”
“胆小鬼。” 大眼睛嗤笑一声,故意提高了嗓门,“怪不得你爸总说你没出息。”
丫丫却拽着锁柱的胳膊摇起来:“哥,去嘛去嘛,就看一眼,要是真有宝贝,我分你一半。说不定还能看见灰仙呢,课本上说老鼠可聪明了。”
她的指甲掐进他胳膊上的肉里,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执拗。
锁柱看着妹妹期待的脸,又瞥了眼大眼睛他们挑衅的眼神,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傍晚的风带着股土腥气,吹得玉米叶沙沙作响。
七个孩子踩着没膝的杂草往村西头走,太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丫丫穿着姑姑新买的红裙子,在灰黄的田野里格外扎眼,她手里攥着个手电筒,是姑姑从城里带来的,比村里供销社卖的亮堂十倍。
耗子洞比锁柱记忆中更隐蔽,藏在一棵歪脖子老榆树下,洞口被茂密的拉拉秧遮掩着,拨开藤蔓才能看见那圈被磨得光滑的石壁。
一股臊臭味混着腐烂树叶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钻进鼻孔里刺得人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