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腊月的风,是蘸了盐水的钝刀,一下下剐着人裸露的皮肉。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暖不了我半分,只把弟弟小虎圆润的脸蛋映得更红。娘端着那碗粗瓷碗,红糖水熬得稠厚发亮,甜腻的焦香霸道地钻满整个灶房,也钻进我空荡荡的胃里,绞得生疼。我缩在冰冷的灶膛角落,怀里抱着的是我的粗陶碗,碗里是清澈见底的凉白开,能照见我枯黄头发下,那双死死盯着糖水碗、渴望又不敢流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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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烫……”小虎娇气地撇着嘴。

“乖,娘吹吹。”娘的声音软得像棉花糖,拿起小勺,耐心地吹了又吹,才喂进弟弟嘴里。那糖水的热气,似乎也暖着娘的脸。

去年冬天,我烧得像块炭,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喉咙干得冒烟,浑身骨头缝都在疼。爹在隔壁鼾声如雷,娘被吵醒,不耐烦地掀开我的破棉被一角:“吵吵什么!丫头片子命硬,喝瓢凉水挺挺就过去了!别吵着你爹睡觉!”灶房的水缸结着一层薄冰,我裹着单衣,哆嗦着摸下炕,舀起一瓢刺骨的冰水,闭着眼灌下去。那寒意像无数根钢针,瞬间刺穿喉咙,冻僵了五脏六腑,激得我剧烈咳嗽,咳得眼前发黑,几乎背过气去。没有药,没有一句安慰,只有弟弟在暖炕上被吵醒后不满的哼唧,和娘低声的呵斥:“小声点!别惹你弟!”

衣服永远是弟弟穿剩下的,肥大破旧,补丁叠着补丁。冬天冷风灌进来,冻得我牙齿打架。娘会说:“丫头长得快,凑合穿,省下钱给你弟买新袄。”弟弟的新棉袄厚实暖和,袖口还缀着毛茸茸的边。我只能把破袄子裹了又裹,缩着脖子在寒风里走路上学,手脚年年冻得像胡萝卜,溃烂流脓,晚上痒得钻心也不敢挠,怕吵醒弟弟挨骂。

家里的鸡蛋,永远是弟弟的。偶尔煮一个,娘会剥好,吹凉了,笑眯眯地塞进弟弟嘴里。我只能在一旁咽口水,收拾蛋壳。有一次,弟弟吃腻了蛋黄,随手扔在地上。我实在忍不住,趁没人注意,飞快地捡起那沾了灰的蛋黄塞进嘴里。那一点点腥甜的滋味,还没来得及回味,就被走进来的娘撞见。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没出息的东西!捡你弟的口水吃!饿死鬼投胎啊?”弟弟在一旁咯咯笑,仿佛看了一场有趣的猴戏。

我把所有的不甘、委屈和寒冷,都死死地按进课本里。油灯昏黄的光晕是我唯一的暖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是我对抗这个冰冷世界唯一的武器。每一个字,每一道题,都像是从冻僵的骨髓里硬生生抠出来的力气。终于,那张薄薄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掉进了我心底的冰窟窿。

爹一把抢过去,眯着眼辨认上面的字,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烟熏黄的牙:“好!好哇!”他粗糙的手指戳着通知书,转向娘,眼里闪着饿狼看见肥肉般的精光,“隔壁村杀猪的王老五,托人递过话了!二十万!一分不少!正好够给小虎起栋新楼房!”娘在一旁搓着手,脸上的喜气几乎要溢出来,仿佛那二十万彩礼已经堆在了炕头,金光闪闪。

那“二十万”像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我耳朵里,烫得灵魂都在抽搐。我下意识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土墙,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四肢百骸都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