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赤澳村的夏末,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锈气。那不是新渔网的味道,倒像是从深海里拖拽上来的、沉埋已久的旧锚链,裹着层层叠叠的海泥与岁月,在烈日下蒸腾出的陈腐。海风掠过渔村,卷起这股气息,丝丝缕缕钻进窗棂缝隙。老阿婆的耳朵贴在陈旧的木窗格上,仿佛能听见极远处海天相接处传来的声响——风贴着墨黑的海面急速滑行,如同磨刀石上反复刮擦的利刃,发出一种沉闷又锋利的嘶鸣。

那是台风“山猫”的脚步声,裹挟着沛然莫御的威能,正从大洋深处奔袭而来。

“当——当——当——”

祠堂檐下那口百年铜钟骤然爆发出沉重而急促的警报,一声紧似一声,撞足了十二下。那声音撕破了渔村凝滞的空气,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震颤,直直砸进每个人的心底。顷刻间,死寂被打破,村道上人影幢幢,呼儿唤女、拖拽箱笼的声音混杂着惊惶的喘息。人们踩着白日里被晒得滚烫、此刻尚未完全退去余温的青石板路,汇成一股仓惶的潮水,朝着村后那座被视作庇护所的古老石砌高地祠堂涌去。

人影纷乱中,老阿婆的身影却逆着人流,像一块固执的礁石。她佝偻着背,脚步却异常坚定地折返,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灶房门。

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屋顶几处透光的破瓦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她径直走向角落,那里静静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粗陶米瓮。瓮口盖着厚厚的旧帆布,用麻绳仔细捆扎着。老阿婆解开麻绳,掀开帆布,一股清冽纯粹的谷物甜香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屋外的腥咸。她伸出枯瘦的手,探入瓮中,捧起的米粒在幽暗中闪着温润的光泽——观音籼,粒粒细长莹白,饱满得像是将月光都含在了腹中。这是她一粒一粒省下,攒了一整年的念想。

“阿嬷!祠堂的屋顶都掀掉半边了!你还煮什么粥啊!”孙子阿水气喘吁吁地冲进来,脸上毫无血色,一把攥住老阿婆的胳膊,声音因急切而嘶哑,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这个半大少年。

老阿婆头也没回,只是用手里那柄磨得锃亮的黄铜长勺柄,不轻不重地敲在阿水的手背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一声沉闷的定音鼓。

“慌什么?”她声音沉缓,像被海盐浸透的礁石,“去,把灶上最大的那口生铁锅,仔仔细细涮上三遍。记住,人离了土,能活;离了这碗粥,不行。”

风,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从门板的罅隙、窗棂的破洞、墙壁的每一道缝隙里蛮横地挤进来。灶膛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被这狂暴的气流撕扯、揉捏,火舌剧烈地摇摆不定,忽而向东舔舐灶壁,忽而向西卷向烟道,像一群被投入沸水、惊恐万状、疯狂逃窜的红鲤。

老阿婆对这一切恍若未见。她稳稳地站在灶前,双手捧起那只粗陶桶,对着那口涮得干干净净、泛着幽幽铁青光芒的大锅,手腕一翻。

“哗——”

珍珠般的观音籼米粒倾泻而下,撞在锅底,发出细碎悦耳的声响,如同骤雨初落。接着,她提起水瓢,清冽的井水注入锅中。她枯瘦的手指伸进水里,水面堪堪漫过她食指第二道指节。不多不少,正是三寸——“海潮量”。这是她当年坐着花轿嫁进赤澳村,婆婆在红盖头下悄悄传给她的第一课:水过指节三寸,熬出的粥才最是稠糯温润,如同涨潮时分,海水温柔地漫过沙滩的曲线。这分寸,早已刻进了她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