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头顶上,传来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瓦片如同被惊飞的黑色鸦群,噼里啪啦地从屋顶滑落、碎裂在院子里。一片碎瓦甚至穿透了灶房屋顶的破洞,“啪”地一声砸在灶台旁,溅起几点火星。老阿婆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偶尔停下搅动铜勺的动作,透过那破洞,抬头望一眼天。灰黑翻滚的云层低低压下来,如同倒悬的怒海。她的目光沉静,像是在数着那些奔涌的云脚,一步、两步……它们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践踏着赤澳村头顶这片狭窄的天空。

灶火舔舐着锅底,米粒在滚水中沉浮、舒展,渐渐释放出积蓄一年的精华。水汽氤氲,模糊了老阿婆布满沟壑的脸庞。第一缕纯粹的米香终于挣脱了水的束缚,悄然弥漫开来。老阿婆舀起小半碗稠粥,米汤浓白,米粒晶莹。她端着这碗粥,一步步走到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门槛前。

屋外已是天昏地暗,海天融为一片令人窒息的墨黑。狂风卷着暴雨抽打在脸上,生疼。她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将积蓄了十年的思念、担忧和渺茫的祈盼,化作一声穿透风啸的呼喊:

“阿帆——回来吃粥啊——!”

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显得如此单薄,瞬间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但这呼喊,她已重复了十年。十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台风欲来的傍晚,她的大儿子阿帆,驾着他那艘刷着靛蓝船头的“顺风号”出海,便再也没能回来。连一块能证明他存在过的船板,都未曾漂回赤澳村的沙滩。从那以后,每一次台风来临,当全村人都在为性命奔逃时,老阿婆的灶膛里,必然燃起这样一簇固执的火焰。她固执地相信着,只要这灶火不灭,米香不断,那些漂泊在惊涛骇浪里的魂灵,无论多远,总能在冥冥中寻着这人间烟火的气息,找到归家的路。

祠堂深处,挤满了惊魂甫定的村民。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孩子们压抑的抽泣声在大人焦躁的叹息和低语中显得格外揪心。疲惫和恐惧像沉重的湿棉被,裹住了每一个人。有人眼皮沉重,在亲人怀里或墙角蜷缩着打起盹来。

只有灶房一角,那口巨大的铁锅上方,锅盖依旧被强劲的蒸汽顶得“噗噗”作响,白茫茫的水汽顽强地升腾,在低矮的房梁下盘旋、聚集,形成一片小小的、温暖的云团,固执地对抗着周遭的阴冷与绝望。老阿婆依旧站在锅边,身形佝偻却如磐石。她手中的铜勺,在浓稠的粥汤里缓慢而坚定地画着圈,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维系着这风雨飘摇之夜唯一的一点生机与念想。

就在这死寂与喧腾的缝隙里,祠堂里凝滞的空气被一声尖利的童音骤然刺破!

“阿嬷!有灯!海上有灯!”阿水猛地从祖母身后窜出来,手指死死指向祠堂唯一一扇未被杂物堵死的、面朝大海的高窗。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在昏暗的光线下迸射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老阿婆浑浊的老眼骤然一眯,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顺着阿水所指的方向,透过那扇被狂风暴雨猛烈拍打的破窗,极力望去。

风雨如晦的墨色海面上,三道极其微弱的昏黄光点,在如山峦般翻滚涌起的巨大浪墙间,时隐时现。它们被狂暴的海水肆意抛掷、玩弄,忽而被推上浪尖,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忽而又被狠狠摁入漆黑的波谷,消失得无影无踪。渺小得如同被狂暴大海舔舐、随时可能吞没的三点萤火虫。